半年前,我们向写作者发出邀请,希望大家就自己有兴趣的门类、区域,做系列性的采访。当日就收到李布布发来的长信,她常驻拉萨,经营一家僧舍旅馆(由曾经的僧舍改建而成),同时写作、拍纪录片,她自己已有计划系统采访藏族作家和手艺人。信里的文字和内容都极富韧性,是我们期待的文风,于是一拍即合。
数月过去,稿子仍未发来,近日问缘由,她回信到:“访谈一直在进行中,但听力带来的种种不便,愈加凸显。手里唯一将要完成的稿件,是两年前持续关注的一位唐卡手工艺人……”因此才知道,她3岁起就有听力障碍,大学毕业时听力完全丧失。我很惊讶,同时感到遗憾,后来连续几晚在微信里通过文字交谈,才觉得这遗憾未尝不是另一种馈赠,她的故事也不比那些她计划采访的对象逊色,于是整理出我们的聊天和大家分享。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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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看到布布的第一组照片,多么静谧、和谐,怎么都没法将她和听力障碍联系起来,原来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正常”的人太多偏见和自以为是。
行李&李布布
1.听见世界
行李:你的听力是怎么回事?
李布布:三岁时注射庆大霉素导致残障。
行李:啊?很难想象你有听力障碍,看文字,完全没有任何障碍。
李布布:不光你有这样的错觉,很多读者也是这样认为的呢。以前有一半听力,可以接听电话,看没有字幕的电影电视,只是需要把助听器开到最大声档。母亲是教师,没有把我送到听障学校。她用自己的方式训练我的语言能力,所以我不会手语,一直都在正常学校里上学。
大学毕业后,一个冬天的早晨,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听不见了。真是巨大的转变呢,之前的经验都失效了,像是被命运抛弃一般。一个人时,会摘掉助听器,彻底进入沉寂。来人时,再将“耳朵”从干燥盒里取出来戴上,好像世界有了一道清晰的分割线。
后来花了很长时间训练自己用手指听声音——风声、水声、雨声、关门声、人说话时骨骼的节奏声,剪刀划过纸层清脆的分离声,还有花开的声音,比如夜来香,真是很美。再后来,学会了唇语,通过一个人的嘴唇发音方式来判断对方在说什么,不过有时面对全国各地人不同的发音方式,就不那么容易判断了。
行李:你讲得如此平静,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李布布:也不全是坏事呢,有一年去甘南,因为语言的关系,听得见听不见似乎没那么重要了。后来也有过反复,有一年,在海南,听力忽然逐渐恢复,但是不稳定,一段时间正常,一段时间完全听不到,像是海潮的波浪,无法掌控,深深的无奈感,只能跟随它的节奏。小时候,常常会因找不到群体感而委屈难过,但母亲告诉我:走你自己的路。这话一直使我受益。
行李:你妈妈真是不凡呀。
李布布:童年时,为了培养我的阅读与说话能力,母亲每晚下班后,都会抱我在怀里,与我一起阅读各种童话绘本,在我的耳边大声朗读书中的内容,她也让我朗读,训练我的声带并纠正发音,一个字一个字的纠正,将所有不正确的字音都写下来,贴在墙壁上,每日不间断的复读。小时候因为听不清,反应自然会比旁人慢一拍,我也常常被质疑成智力有问题。母亲总是告诉我:别担心,你只是需要多一些时间而已。现在我说话咬字的清晰度还未达到百分百,但可以流利表达,正是因为母亲对我不厌其烦的训练。
有一部印度电影《黑色的风采》,讲述一位出生时就失去视觉与听觉的女孩米歇尔。对她来说,世界就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混沌与黑暗。愤怒、恐惧、暴躁、精神频临崩溃的边缘,如一头无人能接近的小兽般存活着。8岁那年,就在家人对她丧失信心时,她人生中的导师出现了。一位名叫德布拉杰的特教教师来到她身边,成为她的魔法师与守护神。他从第一个单词“Black”开始,教她用手指去触摸与感受自然万物,规范生活礼仪。学习以手语和文字与这个世界沟通和交流,一点一点地点亮了她死寂沉沉的黑暗。对我来说,母亲就是我的魔法师和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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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曾经守护布布,现在和布布一起,守护布布的孩子。
2.迁徙&流浪
行李:我看你一会儿在拉萨,一会儿在北京,你到底是哪里人?
李布布:我是南方人,出生在北方。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一直在不断迁徙。小时候对迁徙有恐惧,成年后,我也开始了自己的迁徙,发现自己拥有能够随时开始的能力,反而爱上这种变化,目前旅居拉萨。
行李:南方、北方,具体是哪里?
李布布:南方就是父亲的故乡,安徽省凤阳县,那是一个古城:有古老的运河,古花布廊街,明代城楼,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出家为僧的寺院,以及他母亲的坟墓……北方就是目前的故乡,河北唐山。
一岁以前,我在北方外婆家,一岁之后被母亲接回南方家中,直到九岁。记忆中最深刻的,是灰白的马头墙,阴雨连绵的天气,常年必备的红雨靴和长柄伞。淮河发水时,会淹没半个城镇。父亲带领部队和政府工作人员不舍昼夜的守坝。人们划着船,载着全家老少,带上简单的家用,转移到安全地带。
行李:九岁后呢?
李布布: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举家北迁到唐山。与童年时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让我深刻体会到异乡人的滋味。我在那里完成了小学三年级到高中的学业,整个阶段充斥着成长的迷离、叛逆,被排斥。
高中之后,定居北京,居住地从前门,到后海,再到通州,算下来有十六七年了。后海四合院里的家是最长的居所,十年,我最怀念的日子。前有北海、故宫、什刹海,后有鼓楼、德胜门,东面是恭王府、烟袋斜街、南锣鼓巷、中央戏剧学院、雍和宫,西面是护国寺、小西天、北师大、电影学院……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交织在一起,特别接地气。在这里,我交往了第一任男朋友,他是天安门国旗护卫队的战士。我们相遇时,我18岁,他19岁。我们没有婚约,没有誓言地在一起12年。是一个自由的,被充分地爱着,不断尝试,自我认知的蜕变期。
行李:后来怎么去了拉萨?
李布布:听力彻底消失后的第二年,决定离开北京,去往西藏,第一任男朋友也和我一起去了。我们在八廓街深处一住就是半年,虽然听不到,但这座城市给了我极大的安抚,心慢慢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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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南,去甘南,去大理,最终来到拉萨,她在这里结束一些东西,重新开始一些东西。
3.僧舍&客栈
行李:你第一次在信里说,你在拉萨经营一家僧舍?
李布布:是的,以前是。刚到拉萨不久,一次在老光明茶馆,藏族朋友对我说,旁边的寺院在念经呢。我问寺院在哪里,朋友回答,在前面的一个大门里。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隐藏在民居里的丹杰林寺。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丹杰林寺,一座古老的宁玛派寺院,也是拉萨四大林(丹杰林、功德林、策墨林、喜德林)之首,共三层楼,一楼、二楼做了寺院民居出租房,住的都是小生意人和老百姓。
三楼是寺院的佛堂,已经很破旧,但不知为何,我的心被重重的的撞击着,很想大哭。就是那时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要做一个寺院里的客栈,来客即修行,日日皆为僧。
行李:你之前又没有做客栈的经验……
李布布:去西藏之前,我在三亚待了一年,边打工边旅行,那里全是酒店,为了能留下来,我在唯独收留我的酒店洗衣房内工作。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站在大烫机前熨烫床单被罩枕套,正是那段时间为之后做客栈累积下了一些经验。
行李:竟然还在洗衣房里工作过,真是个生猛的姑娘呀。后来呢?
李布布:半年后,我把一楼和二楼改成客栈,三楼仍然是寺院的佛堂。为客栈取名时,不想叫宾馆、客栈之类,特意去问了寺院里的僧人,这些房屋之前是作何用途的,他们说是僧人的宿舍,听罢,我决定叫它僧舍。藏语里的僧舍就是“扎夏”,所以就取名:丹杰林扎夏。
后来,丹杰林寺的上属寺院桑耶寺住持得知此事,要见我。那时我才得知,“丹杰林扎夏”是一百年前这个地方的名字,起源于13世达赖,桑耶寺的老文献里有藏文记载。后来随着政治斗争,丹杰林寺被几次毁灭,这个名字也被弃用了近百年。我的无意之举,恢复了寺院百年前的名字,桑耶寺非常惊喜。那时我刚到拉萨半年,对藏传文化没有了解过。
行李:也许这就是因缘吧。
李布布:做客栈时,后期很少管理琐事。我房间的楼上就是佛堂,每天清晨四点钟,灯就亮了,僧人会开始早课的念诵。每到傍晚,人潮散去,寺院恢复清冷空寂,这是我最喜欢的时段。一个人长时间坐着,坐成雕像。听风穿过大殿,看僧人们来往打扫忙碌。下雨的日子最美妙,雨滴一点点打湿阿嘎土的地面,隔出一个清凉的边界。晚上我会去八廓街或是布达拉宫转经,一般八廓街转三圈,布达拉宫,一圈。临睡前,习惯夜读。有一段时间对死亡特别感兴趣。看了藏族很多关于死亡的书,《西藏生死书》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后来看到《僧侣与哲学家》,也很喜欢,法国哲学家与身为僧侣的儿子之间的一场对话,非常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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