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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白 | 最好的面孔

盘古智库  · 公众号  ·  · 2017-06-17 19:31

正文


最好的面孔

作者 | 胡长白


《洛阳伽蓝记》讲了一个叫赵逸的隐士,自言活了二百余岁,遍历人间正道看惯富贵浮云。但是,赵逸仍有一样做不到耳顺眉低,那就是有关历史人物的书写。在他看来,无论史书、传记还是墓志,大多“妄言伤正,华辞损实”。


譬如,分明一介庸士,死后便成了领袖百代的大德。“生时中庸之人尔,及死也,碑文墓志,必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所能。”


我一直特别关切人的活法和死法,并因此见闻不少古碑铭。诚如赵逸所言,天子布衣、道俗二众,莫不藉着一块石头,试图于死后绘出一张永生的美脸。大人物必经天纬地,小人物亦德贯乾坤,男的创下伟业,女的不弃懿行。


譬如,唐代官妇王婉的墓志铭说她对继子“抚存训奖,慈爱无隆”,读书做官娶媳妇全靠她这个后妈。而据唐史所载,后来做了宰相的继子韦承庆,年少时常遭王婉棍棒雷霆,简直生无可恋。

凡在这娑婆世界走了一遭的常人,皆识得生之艰辛,圆满之不易。但有片刻常智,亦知墓志铭不过是说给死人听的鬼话。然而,非要这么说不可,非要画出一张净面,仿佛此生不曾有过爱恨宠辱,不曾经历春暖秋凉。


这墓前的文章,大体是顺着如下动机和理由出台的。首先是死者为大。中国人眼中的“大”,功高德显言重,有功于人,有德彪炳,有言传世。送别者的微烛也愿意照亮、辉映亡者生前的光彩,照了一遍又一遍,映了一重又一重,最后竟堂皇起来了。


再者,墓志铭多是后辈或亲密之人撰写、把关的,深情难免化为美誉。何况对亡者平生的叙述和感念,也是自心的投射:我祖上也曾阔过,未阔起来至少也是个好人。


另有一个重要而隐秘的原因,最晚在唐朝,书写墓志铭变成了一桩生意。你拿了人家的稿费,然后在墓志铭中写主顾的老爹是个丧家犬、大混球和不死贼?说对方的老妈暴躁、狠戾、蠢硕?以生意计,书写墓志铭便成了花钱雇佣一个人生美容师。


哇塞,令尊一生流离而不失其志(丧家犬),逞于诗酒而尽风流(大混球),寿颐常乐而垂范子孙(老而不死之贼)!

大诗人韩愈最主要的财富来源并非俸禄,而是代人撰写碑铭的稿费。韩昌黎至今可察的两笔“润毫之金”,乃受托撰写《王用碑》和《平淮西碑》。前者得资费为带鞍宝马一匹、白玉带一条,后者得绢五百匹,有心人测算后者相当于今世人民币20万元。


刘禹锡在献给韩愈的祭文中感叹昌黎先生,三十余年,名声塞天,代人书写碑铭,一字之价,辇金如山。据《新唐书》记载,韩门弟子刘义在老师死后,窃金数斤,留言而去:此谀墓中人得耳,愈不能止。老韩,你这是奉承死人所得,我不拿白不拿,别拦我!


至少在韩愈那里,书中自有黄金屋,不是一个激励文人的喻辞,而是货真价值实的因果关系。多读书,润文笔,发大财。今日所见韩愈撰写的碑铭,确实大多充斥溢美之言。但是,也有质直可爱的。譬如,韩大师曾为一个叫王适的小人物写过墓志铭,直是一部活泼泼的屌丝奋斗未遂史。

韩愈开篇就写道,王适少年好读书,怀奇负气,一心谋取功业,奈何“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于是,小适就遍访诸公贵人,“借助声势”。但是,这些权贵不喜欢王适的夸夸其谈,“一见,辄戒门以绝。”这画面感太强,见一面,便轰出门外,王君快走好走呀!折腾那么几遭,王适生活“益困”。


久之,王适听说有一个李惟简将军喜欢大才奇才,大门“可撼”,乃踏门告曰:将军啊,天下奇男子王适来见。李将军还真收留了他,并保举为大理评事。何谓大理评事?官阶比芝麻小一些,八品九品之间,参议案件审判。


至于王评事的贡献,韩愈虚笔带过:栉垢爬痒,民获苏醒。大意是说整饬了一些积弊,挠到了一些痒处,百姓欲愿有所舒张。这就如今天逢了年节,但凡当老师的,你都要祝他桃李满天下一般,分内事的夸张版。


实际上,王适在陪审员这个卑微的岗位上只干了一年多,“有所不乐”,就带着老婆孩子滚出京城,暂栖乡下了。期间,也有几个司级、处级干部来信客套问讯,算是难舍的荣光了。次年,王适死了,年四十四。


按理说,墓志到此就写完了,但韩愈大约收人钱财,笔墨太吝未免过意不去,便加了一段王适娶妻的故事。

话说王适的老丈人当年想把女儿嫁给一个当官的,“不以与凡子”。王适闻之立时表白,我啊,我啊,就是我啊!可惜我心非凡子,身非官人。媒人听说后,你不妨假造一封官文,见面时半掩于袖,老丈人未必取而视之。王适从其谋,果然骗了老头子,抱得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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