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讲了一个叫赵逸的隐士,自言活了二百余岁,遍历人间正道看惯富贵浮云。但是,赵逸仍有一样做不到耳顺眉低,那就是有关历史人物的书写。在他看来,无论史书、传记还是墓志,大多“妄言伤正,华辞损实”。
譬如,分明一介庸士,死后便成了领袖百代的大德。“生时中庸之人尔,及死也,碑文墓志,必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所能。”
我一直特别关切人的活法和死法,并因此见闻不少古碑铭。诚如赵逸所言,天子布衣、道俗二众,莫不藉着一块石头,试图于死后绘出一张永生的美脸。大人物必经天纬地,小人物亦德贯乾坤,男的创下伟业,女的不弃懿行。
譬如,唐代官妇王婉的墓志铭说她对继子“抚存训奖,慈爱无隆”,读书做官娶媳妇全靠她这个后妈。而据唐史所载,后来做了宰相的继子韦承庆,年少时常遭王婉棍棒雷霆,简直生无可恋。
凡在这娑婆世界走了一遭的常人,皆识得生之艰辛,圆满之不易。但有片刻常智,亦知墓志铭不过是说给死人听的鬼话。然而,非要这么说不可,非要画出一张净面,仿佛此生不曾有过爱恨宠辱,不曾经历春暖秋凉。
这墓前的文章,大体是顺着如下动机和理由出台的。首先是死者为大。中国人眼中的“大”,功高德显言重,有功于人,有德彪炳,有言传世。送别者的微烛也愿意照亮、辉映亡者生前的光彩,照了一遍又一遍,映了一重又一重,最后竟堂皇起来了。
再者,墓志铭多是后辈或亲密之人撰写、把关的,深情难免化为美誉。何况对亡者平生的叙述和感念,也是自心的投射:我祖上也曾阔过,未阔起来至少也是个好人。
另有一个重要而隐秘的原因,最晚在唐朝,书写墓志铭变成了一桩生意。你拿了人家的稿费,然后在墓志铭中写主顾的老爹是个丧家犬、大混球和不死贼?说对方的老妈暴躁、狠戾、蠢硕?以生意计,书写墓志铭便成了花钱雇佣一个人生美容师。
哇塞,令尊一生流离而不失其志(丧家犬),逞于诗酒而尽风流(大混球),寿颐常乐而垂范子孙(老而不死之贼)!
大诗人韩愈最主要的财富来源并非俸禄,而是代人撰写碑铭的稿费。韩昌黎至今可察的两笔“润毫之金”,乃受托撰写《王用碑》和《平淮西碑》。前者得资费为带鞍宝马一匹、白玉带一条,后者得绢五百匹,有心人测算后者相当于今世人民币20万元。
刘禹锡在献给韩愈的祭文中感叹昌黎先生,三十余年,名声塞天,代人书写碑铭,一字之价,辇金如山。据《新唐书》记载,韩门弟子刘义在老师死后,窃金数斤,留言而去:此谀墓中人得耳,愈不能止。老韩,你这是奉承死人所得,我不拿白不拿,别拦我!
至少在韩愈那里,书中自有黄金屋,不是一个激励文人的喻辞,而是货真价值实的因果关系。多读书,润文笔,发大财。今日所见韩愈撰写的碑铭,确实大多充斥溢美之言。但是,也有质直可爱的。譬如,韩大师曾为一个叫王适的小人物写过墓志铭,直是一部活泼泼的屌丝奋斗未遂史。
韩愈开篇就写道,王适少年好读书,怀奇负气,一心谋取功业,奈何“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于是,小适就遍访诸公贵人,“借助声势”。但是,这些权贵不喜欢王适的夸夸其谈,“一见,辄戒门以绝。”这画面感太强,见一面,便轰出门外,王君快走好走呀!折腾那么几遭,王适生活“益困”。
久之,王适听说有一个李惟简将军喜欢大才奇才,大门“可撼”,乃踏门告曰:将军啊,天下奇男子王适来见。李将军还真收留了他,并保举为大理评事。何谓大理评事?官阶比芝麻小一些,八品九品之间,参议案件审判。
至于王评事的贡献,韩愈虚笔带过:栉垢爬痒,民获苏醒。大意是说整饬了一些积弊,挠到了一些痒处,百姓欲愿有所舒张。这就如今天逢了年节,但凡当老师的,你都要祝他桃李满天下一般,分内事的夸张版。
实际上,王适在陪审员这个卑微的岗位上只干了一年多,“有所不乐”,就带着老婆孩子滚出京城,暂栖乡下了。期间,也有几个司级、处级干部来信客套问讯,算是难舍的荣光了。次年,王适死了,年四十四。
按理说,墓志到此就写完了,但韩愈大约收人钱财,笔墨太吝未免过意不去,便加了一段王适娶妻的故事。
话说王适的老丈人当年想把女儿嫁给一个当官的,“不以与凡子”。王适闻之立时表白,我啊,我啊,就是我啊!可惜我心非凡子,身非官人。媒人听说后,你不妨假造一封官文,见面时半掩于袖,老丈人未必取而视之。王适从其谋,果然骗了老头子,抱得小娘子。
古人的墓志和墓铭是分开的。以上是志,记述平生,而最重要的是铭,要对亡者盖棺定位,给出历史评价。韩大师大概憋了好久,才弄出一句:只系其逢,不系巧愚。
王适啊,人这一辈子,贵在生适其时,而不在于巧愚。你混得这么惨,不能怪你根浅轻浮、人笨无能啊!
除了韩愈,唐时靠写墓志铭发家致富的文人多了去了。据洪迈的《容斋续笔》记述,“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卖然。”一些文人在棺材铺登记姓名和联系方式,一旦有人亡故,马上知会,蜂拥而上。这些贱笔,自然比不上笔如大椽的韩昌黎。
比韩愈官大的,也好这一口外块,譬如宰相王玙。某次,有人求王玙代写墓志铭,错敲了大诗人王维的门。王维说,大作家在那边。这就是作家这个词的来源。
不謏不谬的墓志铭,确实鲜见,但也不是没有,尤其是那些生前自书的志传和铭文。譬如白居易老迈之年,自书墓志铭曰:我老白有名于世,无益于人,生也浮云,死也委蜕。来何因?去何缘?
又如清初的王夫之在自题墓志铭中直言:抱孤愤,无从致,力不能企,恤以永世。王先生说自己作为大明的遗臣,一生誓愿读书复国,可惜空有孤愤,命运不济,力不从心,死而抱憾,唯以全尸连同永世的忧伤一同埋葬了吧!
明代徐渭的自书墓志铭亦流传甚广。今人多以徐文长为风流才子,而从墓志铭看,文长兄来我俗世晃荡一圈,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他的墓志铭主要表达了三层意思:
我打小爱学习,古文诗词、经史子集、佛道典藏、阳明心学,皆略有所得,并重点推荐了四部书:《楞严经》、《庄子》、《列御寇》和《黄帝素问》;但是读书似乎也没啥用,我考了十三年,乡试八次而不中,人皆争笑,好在我自己不为所动;我挺穷的,“洋洋居于穷巷”,要感恩一位罗大官人,延我为幕僚,让我从此有鱼吃;但是,我仰慕古士之操洁,不愿委身琐碎稗小,便投笔出门了;我虽要死,但也不知究竟死在何日,因此落款处就不写年月日期了。
当然,最负盛名的自为墓志铭,来自明末张岱。我在早前的文章中曾转述之: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爱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好鸟……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文末又及自黑: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诸君明眼,这自书的墓志铭,大多也都摇晃着我执的影子。言己穷困,道己潦倒,终是显摆自己志向高洁,或为显露梦醒者的优越感。我醒了,我死了,你们继续跌撞颠簸于春秋大梦吧!
老外也不比中国人强,中西尽是可怜人。1891年,公共关系之父巴纳姆弥留之际,忽然回光返照,要求看一眼《纽约太阳报》可能给自己发布的讣告。一字一词读过,见到“伟大且独一无二”字样,才撒手蹬腿。
我所见过的最妙的墓志铭,乃数年前流传的一个段子,言及某处新出土文物一宗,上书:
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偶染小恙,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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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智库学术委员、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访问学者。兼任中国国际公关协会学术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传播学与公共传播,主要著作有《说服与认同》、《公共关系学》、《危机传播管理(第三版)》、《中国公共关系史》和“中国危机管理研究年度系列报告(2005—2014)”等。曾荣获中国人民大学十大教学标兵、教育部高校优秀科研成果奖(人文社科类)、霍英东青年教师奖、宝钢优秀教师奖等荣誉和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