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云丨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
《虢国夫人游春图》。
3月30日,农历三月初三,正是“上巳节”。
上巳节形成于先秦时代,节期在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因为这个日子多逢农历三月初三,所以魏晋之后就固定在“三月三”了。上巳节俗的核心称为“祓禊”(fúxì),“祓”是除恶的祭礼,而“禊”指用水来清洁洗涤。
关于这项仪式,有一些远古的记载,如《周礼·春官·宗伯》:“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以及如《太平御览》卷五十九引《韩诗外传》:“溱与洧,三月桃花水下之时,众士女执兰祓除。”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杜甫名诗《丽人行》,让今人仿佛还依稀记得这样一个“上巳节”。
上巳节在宋代以后慢慢消失,向清明节靠拢并为其所整合。但历史的凝视之中,却依然看得见那一尊尊在春日的郊外,桃花水下时,用兰汤沐浴的身体。
为何要沐浴?
沐浴是清洁。但乔治·维伽雷罗在《洗浴的历史》一书中,用欧洲十六世纪以前的历史证明了“清洁并不是沐浴的真正意义所在”,欧洲人的沐浴跟“娱乐/享乐”紧密相联。中国古代的“祓禊”,也并非只是清洁身体的沐浴,它不是在室内洗浴的个人行为,而是一种具有仪式性的集体行为;它跟“春”的生命力与“水”的生命力相叠加,在洗濯污垢、消除不祥之外,更是表达了追求生命的意义。
上古的祓禊仪式包含了“执兰招魂”的环节。在古人的观念中,水域一向被认为是阴界的入口,所以在这个亡者的魂魄如同春天的草木一般萌动苏醒的季节里,人们便在水边举行仪式,招魂续魄。这是祈求生命的安详。
祓禊仪式还包含了“求爱”和“乞子”的环节,这是渴求生命的延续。《诗经·郑风·溱洧》中描写了“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的情形,便是春水涣涣之时,郑国男女的相会与两情相悦。这个日子是男女偶合生子的佳期,因此所谓“奔者不禁”,就算私奔也不会遭到禁止。
为了得子,妇女们还在沐浴的时候捡食浮在水中的生殖象征物,如鸡蛋,如枣子。晋张协《洛禊赋》中“浮素卵以蔽水,洒玄醪于中河”、南朝梁庾肩吾《三日侍兰亭曲水宴诗》中“踊跃赬鱼出,参差绛枣浮”等,说的就是食浮卵/浮枣乞子的习俗。
浴水孕子:水、性爱与孕育
可以理解,对自由性爱有着高容忍度的上巳会男女,才是“祓禊”可以“得子”的终极法门。不过,我国上古就有“浴水孕子”的神话与信仰。
《史记·殷本纪》中关于殷商族祖先契的诞生,说的是其母简狄在沐浴时吞食鸟卵而孕:“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吞之,因孕生契。”
《山海经·海外西经》里则提到一个纯女无男的女子国,有水周之。郭璞注:“有黄池,妇人入浴,出即怀妊矣。若生男子,三岁辄死。”
水滋养着万物,也激发和涤荡着人体。沐浴之时身体直接与水接触的感官,或许本就与性爱的感官有着隐秘的联系,所以人们对“浴水孕子”故事的传颂经久不衰。当然这样的故事也有变体,比如,“浴水”变成“饮水”,《西游记》中懵懂无知的唐僧师徒在西梁女国便是着了此道。又如,“浴水食卵”变成“浴水触物”,因此前文所述祓禊时的“乞子”也可以不是“浮卵”而是“摸石”——《太平寰宇记》卷七十六中说四川阳安县有个“玉华池”:“每三月上巳日,有乞子者,漉得石即是男,瓦即是女,自古有验。”
当社会形态更加文明化,男女性爱结合的话题变得更加隐晦和不可言说,对“水、性爱与孕育”的描述就表现为了“天鹅处女型”的故事。由天鹅、白鹤或者孔雀之类的鸟儿化成的女子入池沐浴,放在岸上的羽毛衣(也就是她们的翅膀)被窥见了她们的男子拿走,于是女子被迫留下,与男子成婚,生下了孩子——即便曲折,“沐浴”跟“得子”总有关联。这样的故事如果再剥去一些原始或者荒蛮的色彩,那便是“织女和牛郎”了。
《花千骨》剧照。
游戏《仙剑奇侠传》,李逍遥遇见赵灵儿。
再看看现代,或许正是因为“浴女”主题的不衰,所以,当玄幻的题材进入创作,赵灵儿、花千骨们,依然是要去水中沐浴的,有意或无意,依然要被那一个人看到,然后不管爱还是被爱,生命里的羁绊总是逃不掉了。
沐浴的身体逐渐隐去
上古祓禊仪式中那些赤裸裸的生命冲动和生殖渴求,是注定要为后世人类社会的礼法制度所改造的。把“令会男女,奔者不禁”中的淫恣之事剥除掉,而把“到春天的水边去嬉戏”的内容保留下来,于是上巳祓禊后来变成了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所描述的“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的文人雅集,和唐代杜甫诗中所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仕女集体踏青出游。
曲水流觞。
因沐浴而展露的身体也逐渐隐藏了起来,光洗洗手、洗洗脚也可以了,像晋成公绥《洛禊赋》中说的“妖童媛女,嬉游河曲,或振纤手,或濯素足”;或者用浣衣湔裙来代替,如晏几道词中的“湔裙曲水曾相遇”,如史达祖所写的“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
当然,“丽人行”中仍然是有上巳祓禊之古意的,包括后来清代洪昇创作的《长生殿》,都叙述了祓禊之后,杨贵妃姐妹几人共同伺候了一个男人。是夫妻行夫妻事,不是夫妻亦行了夫妻事。这应是源于唐代宫廷在婚姻问题上颇多“胡风”、较少礼法拘束,但同时,“三月三”这个特殊的日期,正是一个醒目的背景。
想象那三月三的春水
安格尔名作《土耳其浴女》。
再多的叙述,我们也终究未能以视觉的方式看到那些沐浴的身体。西方绘画艺术中的“浴女”传统,我们没有,如丁托列托、安格尔、热罗姆、塞尚、德加等诸多西方画家笔下那般饱满绽放出生命与情欲的身体,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地横陈在我们的历史里。那些身体所展现的美,我们需要去想象,有如诗人济慈从一个希腊古瓮想象古老的牧歌,有如钟爱“浴女”的作家铁凝写下《洗桃花水的时节》:
“姑娘、媳妇们就在这里脱掉穿了一冬的厚棉衣,潜入水池,尽情享受水的抚爱。对,是抚爱。不然她们的身体为什么会那样丰硕、那样光彩照人;她们的面孔为什么会那样滋润、那样容光焕发?她们走出浴室,大方地走过男浴室门口,信手拨弄着披在肩上的湿漉漉的长发,骄傲地接爱着小伙子们远远投来的目光。”
是的,就是这样想象!透过历史的云烟,想象遥远的上古,三月三的时节,就是这春天的水,洗开了那一树树面容姣好的桃花!
本期编辑 郦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