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晋财
(江苏大学教授 ,博士生导师,广西特聘专家,镇江市政协委员)
前些日子接到井冈山大学校友会彭犀帧老师的电话,告知我母校正在筹备60周年大庆,问我是否能够整理一些记忆的文字,我才猛然想起自己从那片黄土岗上出来,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或许在别人眼里,井冈山大学不起眼甚至有点卑微,但对于我来说,那里留下的印迹实在太深,值得回忆的事情太多太多,只是疏于自己的懒惰一直没有把它记录下来,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自然十分珍惜,于是我欣然答应。但是,真正要落笔,却又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以下的文字,就当是一个游子对母亲的记忆,虽然零散,但却真实!
一、大学圆梦到师专
我的祖籍是广东揭西县,爷爷辈来到江西落户,究竟是因为战乱还是因为贫穷,已经无法考证。似乎客家人的宿命就是客居他乡,也无所谓多走个地方,但是,客居的艰辛一直伴随着客家人的脚步,也许正是这一点才成就了我的读书生涯。在我的记忆中,家一直是在山区打转,小小年纪经历了很多次的搬迁,图的仅仅是能够稍稍缓解一下饥荒,但尽管经历无数次家的搬迁,温饱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现在看来原因非常简单,客居他乡能够被接纳就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占有土地肥沃资源丰裕的地方呢?因此无论怎么搬迁,能够从土地上得到的回报都是差不太多的。也许正是这样的原因,父母始终在盘算着一条能够让小孩通向永久性温饱的途径,那就是读书!在那个年代,像我家那样接近赤贫,能够始终坚持供小孩读书的家庭的确不多见,起码在我生活的周边是这样。1982年我从当初的人民公社所在地的中心小学附属中学初中毕业,考上江西省特有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分校”,就以为自己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实现父母的期盼了,在高中的三年里,曾经有很多次想放弃求学的念头回家帮助父母种地,但都被父母阻止并让我鼓起勇气回到学校。1985年高中毕业,我仅仅通过了当时的预考,参加了一次隆重的高考,结果当然是名落孙山!但是在那个年代,读到高中毕业能够有资格参加高考,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那样的学校里。我预考的通过,增添了父母的信心,力劝我不要轻易放弃,东拼西凑借来学杂费,让我在县里的高中复读了一年。
说实话,在吉水中学复读的那一年,我真的是在跟自己斗命,一连数月吃着家里带来的辣椒酱拌饭,坚持着早上四点半起床,晚上12点睡觉,把在“共大”高中没有念过的书,没有背过的单词,没有做过的数学题目,夜以继日的重新来过,而且心中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考上大学!1986年的高考预考,我如期通过,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自己也感觉大学梦即将天亮见分晓。然而,也许是自己给了自己那个年龄不该有的负荷,也许是自己的功底夯得就是不够牢固,到真正的高考来临,已经有喘不过气的感觉,但我觉得自己是尽力了。那时高考结束后的填报志愿,是在信息完全
不对称下进行的,自己既不知道分数线是多少,也不知道高考成绩是多少,只能靠估分和往年的分数线来确定如何报志愿。经过仔细对答案,我确定自己的成绩大约在大专分数线上不远,按照那时的社会环境,许多同学面对这个不上不下的分数,是会选择填报中专学校的,比如银行学校、警察学校、税务学校、司法学校,毕业分配出来到相应的银行、公安部门、税务部门、司法部门工作,对于一个农村人来说是何等的风光。然而,我毅然决然地填报了大专,即吉安师范专科学校,一来是因为那是大专,在我眼里,考上大专以上就可以说自己是上大学了;二来是因为读师专不仅不要学费,学校每个月还有能够填饱肚子的伙食补贴,那是前一年就考上吉安师专中文系的二哥的经验告诉我的。等到高考成绩放榜时,我的成绩虽然不亮眼,但就像自己预估的那样,486分,顺利通过了当年的大专分数线,而且仅仅是达到了所谓“地区专科线”,就这样,我顺利地走进了吉安师范专科学校,也就是今天的井冈山大学,在政治教育系的政教专业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二、满怀
憧憬进校园
在那个年代,许多人进入师专读书,往往是出于一种无奈:因为很多学生被录取到师专并不是出于自己填报的高考志愿。那时填报志愿仅仅是一个参考,当你想去的志愿都没有被录取,就有可能落在师专,不像现在,只要自己不愿去就可以不填报,只要没有填报就一定不会被录取,哪怕是落选。记得在高考填报志愿时,很多学生说只要不是师专,去哪读都可以,但由于农村家庭背景,在关系自己前途事件的优先序安排上,走出农村总是排在最前面的,因此即便许多人不愿去师专读书,也没有几个敢在填报志愿时写下“不服从”几个字,很多人就是因为写下“服从”两个字而被录取到师专的,因为对农村孩子来说,任何学校的就读机会都比落榜要强。大家在填报志愿时不愿意去师专的原因在于,对绝大多数进师专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只有一个前途——做一名中学老师!大家想一想,我国的教师节是在1985年设立的,通常来说,总是弱势群体会被设立专门节日以示重视的,比如妇女节、儿童节、护士节等等,因此教师节的设立从一个侧面说明那个年代中学老师的地位。
对我来说情形完全不同,除了上面说的我始终有一个大学梦之外,进入师专能够节省伙食费,不会给父母增加额外的负担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我收到师专的录取通知书是心情愉悦的,那年暑假跟着父亲去烧木炭,与父亲在大山深处分享着自己即将上大学的喜悦,并对自己的大学有很高的期待。而且幸运的是,从1986年开始,师专的政教专业改为两年制,因此我们可以跟上一届的学长一起毕业,学制才两年,就能拿着大专文凭去参加工作,这么划算的事情,想想就美滋滋的。我们86级政教专业的学生,成了井冈山大学第二届入学但首届毕业的学生,至今我还觉得这是人生中获利最大的一件事情。
怀揣憧憬走进师专校园,我被那黄土岗深深吸引:经过一段长长的砂石路陡坡来到校门口,看到那块木质校牌刚劲有力写着的校名,心中莫名的崇敬。继续往前左手边是学校的行政大楼,右手边是汽车队,新生体检就在那里进行。再往前几步,道路左边有个大大的池塘,一座弯弯曲曲的水泥桥架在池塘中部,连接着池塘两岸,中间的翘角风雨亭实在别致。我所住的宿舍楼另一侧的黄土山包,有一条小路直通教学楼,那山包上的一片相对开阔地则我们周末看电影的地方。
周边建筑旁翻出的新土告诉我,这是一座崭新的校园,除了与食堂挨近的几座学生宿舍相对集中之外,图书馆、中文楼、化学楼零星点缀在另外一边的空地上,剩下的就是一丛丛松树林,偶尔在林子里竖起一座凉亭,是夏天纳凉的去处,也是学生情侣的相拥之处......
我在九曲桥边
我很喜欢这个校园,因为这个黄土岗上的校园给我带来很多的憧憬与希望:学校的电影周,可以一连七天在那土山坡上挂着跟老家农村一样的银幕,看着《我的大学》、《简爱》等经典,之后会在中文楼一楼的大教室里去听老师精彩的影评报告,这对于我这个从不看经典小说的人来说,或许是走进经典的最佳捷径了;图书馆里每天晚上必须用书占座位,一到开门时间人如潮涌,有一次硬是把厚实的木门挤了个稀巴烂,让我第一次知道知识是这样能够聚拢人气。在那里读到的一本《昆仑》杂志刊载的报告文学,讲江西的农民工到广东因为没有辣椒吃而毅然返回家乡的故事,制度变革给人带来的种种冲突深深吸引着我;校园里偶尔出现的受邀外校学者的学术报告,会让从不追星的我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崇拜感。至今还记得校园里出现的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戴耀晶博士回母校讲学”,尽管自己根本不知道戴耀晶是谁,也不知道他要讲的什么学,却因为他是“博士”而硬是让我扛着板凳去认真崇拜了一次,从此之后一直记着戴耀晶博士这个名字,而且一直有着让自己也成为博士的梦想。虽然与戴耀晶老师从未谋面,但只要有中文专业毕业的研究生说要考博士,我就会煞有其事地说复旦大学戴耀晶教授是我们井冈山大学的校友;也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叫郑晓江的教授来做哲学讲座,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他当初讲的具体内容了,但这是第一次听到把这么深奥的学问也可以讲得如此慷慨激昂的,令我羡慕敬佩了好长时间,因此这个名字我一直记得;当然也记得在冬日里没有什么事情,与同学在山坡上晒太阳,被突然窜出的野兔弄得兴奋不已,大家一起围猎,而且还真有过收获。夏日炎炎宿舍无法入眠,会与舍友一起抱着席子登上中文楼楼顶去睡觉,结果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个透身凉,这些当年风雨同舟的兄弟们,有些是一别之后三十年未曾谋面。美好的记忆还有很多很多,
这个青青的校园,虽然没有奢华,却给我带来许多美好的憧憬,在毕业之后一直影响着自己继续前行......
我与室友铁哥们陈志坚和刘楚江
三、园丁
敬业
促成长
我在师专的学制是两年,第一年我们还是新生,第二年就是毕业生,这是我读书生涯中遇到的最短学制了。尽管只有短短的两年,我们念的是大专,我常说我们是非常非常幸运的,因为学校不仅没有因为只有两年时间而随意放弃我们,而且尽量精心安排让我们学到最多的知识。所以,这个学校虽不起眼,我们也仅仅呆了两年,但在这个不起眼的学校里,我们却受到了非常完整和系统的教育,这得感恩于这个学校的认真负责和老师们的辛勤付出!
在师专学习过程中,有两个做法是我至今还津津乐道的:一个是师生之间的互动。我们的上课教室基本是固定的,座位也是固定的,大家轮流值日,值日生需要带一个茶缸和一个热水瓶,尽管那个茶缸不一定用得着,但那瓶热水是一定得用上的,每到课间,学生就要给老师倒上一杯热水。别小看这个端茶倒水的过程,给老师倒一杯水,学生获得一次跟老师交流的机会,老师说一声谢谢,学生会感到莫大的鼓舞,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就会立即去问老师,老师自然也会十分耐心给予解答。这样一个学期下来,任课老师对每一个学生都十分熟悉,直到今天回到母校,老师都清楚记得每一个学生是哪里人,当年在班上表现如何,有什么爱好特长;另一个是学习课程及时间的安排。我的专业是政治教育,出去做政治教师,既要博又要专,还要能说会道。今天看来,学校对于我们的培养是煞费苦心的,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主干课程讲究知识的系统性。《政治经济学》(资本主义部分和社会主义部分)、《中共党史》、哲学(
《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历史(
《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
)等课程,我们都是学一年的,大约在80-120课时,学完这些主干课程,对这些领域的知识体系基本掌握。从今天来看,效果非常好,后续考上研究生的同学,基本也是在哲学、历史、法律、经济学几个领域当中,而且考的大多是名牌大学,如果没有当初完整系统的专业学习,这个门槛就很难越过;二是围绕主干课程开设的核心课程,拓展知识面。比如《伦理学》、《资本论原著选读》、《西方经济学说史》等课程,对我来说很是受益。教我《西方经济学说史》的王经昌老师,至今我们还保持着联系,在他那里学到的从亚当斯密到凯恩斯,让我在今天申报国家项目时知道如何梳理思想史;三是围绕职业规划开设的课程讲究实用。我们的职业取向是中学老师,学校就给我们开设了《中学教材教法》、《大学语文》,还有粉笔字、毛笔字、普通话等等。今年春节回家,拜见教我《中学教材教法》的张建成老师,我还说从他那里学到的教书方法,至今还用在我的课堂上,学生时代的我还去张老师家蹭过好几回饭呢。学校还开展讲课比赛,把学到的东西运用到教学上,那时老师们一个月的工资不过几十块钱,为讲课比赛设定的奖金是一等奖20元现金,力度非常大,学生参加非常积极。
现在我自己也在大学教书,教学条件已经大为改观,再也不用学生拎着热水瓶去给老师添茶倒水了,甚至擦黑板都有物业管理人员提供专门服务而不劳学生动手了,教室里老师讲课学生听课,加上智能手机的干扰,基于师生情感的交流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一门课听下来学生叫不出老师名字的大有人在,更不用说老师能够说出学生的名字了。因为没有了师生情感的基础,我们现在在大学,经常要争论究竟是科研重要还是教学重要这样无聊的话题。想想我们师专的老师,那时大多数只每月拿着百来块钱甚至几十块钱的工资,也没有什么课题项目经费,但老师们勤勤恳恳读书教书,总想着给学生最丰富的知识,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这些老师呢?当然是敬业精神!
黄廉传老师,罗学谓老师,张建成老师,陈剑林老师,邹凌宇同学
四、恩师点拨学术路
以现在看来,跟一个专科生谈学术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就我个人而言,今天走上学术研究之路,跟师专读书的经历有着非常大的关系。一方面自己很在意读大学,在念大学时自己省吃俭用订阅了《中青年经济论坛》、《世界经济导报》、《哲学动态》等报刊杂志,时不时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够在报纸或者期刊上发表一篇文章,这样的梦想一直没有断过。记得一位比我高一年级的师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黄麟,在师专读书时就在《吉安师专学报》发表过一篇文章,据说还被转载了,听到这消息着实让我崇拜了好一阵子。说实话,即便是今天,一个本科在校学生要能在就读学校学报上发表文章,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这件事情对我的触动非常大,更加梦想自己也能有文章发表,遗憾的是我的这个梦想在读书时一直没有实现,直到自己后来考上四川大学的研究生才得以如愿;另一方面吉安师专不仅让我受到了极好的经济学启蒙教育,几位恩师的点拨让我很早就确定了自己喜欢的领域,以致后来少走了很多弯路,这个说来就有点话长了......
我得感谢上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班主任陈小林老师,他让我担任班上的学习委员,那时的老师上课喜欢布置作业,我的职责就是负责收齐作业然后交到任课老师那里。陈老师给我这个职位我在大学一直干到毕业,因此比一般同学有更多的机会跟老师接触,这对我后来的人生产生了莫大的影响。记得第二个学期开学,陈小林老师因为工作变动,换了一位刚刚从江西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年轻帅小伙来做我们的班主任,他就是我敬爱的黄廉传老师。其实黄老师比我们也就大个三四岁的样子,刚刚来学校和几位年轻老师一起,也是住在学生宿舍。感谢黄老师没有剥夺我的学习委员之职,他后来上我的《政治经济学》课程,趁交作业的机会跟黄老师的接触逐渐多起来,有机会听着他讲很多课程之外的经济学故事,在他那里第一次看到《中国农村经济》杂志,由此知道有不少人专门从事农村经济研究。说实话,那时对老师丰富的经济学知识和认识那么多能够发表文章的学人,我是十分崇拜的,也是从黄老师那里知道大学毕业之后可以考研究生,并告诉我说,他有一个姓廖的大学同学就考在中南财经大学读研究生了,或许老师说这句话是不经意的,我却默默记得很牢,以致于1991年自己毕业三年后获得考研究生资格,报考的就是中南财经大学并以高分通过,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机会与我擦肩而过!
2012年我带学生拜访黄廉传老师、罗学谓老师、张建成老师、陈剑林老师
1987年暑假,黄老师组织一次到井冈山的农村调研,很自然地我就成了调研团队的成员之一,到井冈山的下七、黄坳等农村,看到的境况其实跟我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甚至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带我们去农村做调查,但在调研过程中,黄老师用他教我们的政治经济学知识,给我们分析那里农村种种境况发生的原因,我突然领悟到原来书本知识可以这样用。这算是我人生参与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科研活动,虽然没有什么公开发表的成果,但知道了读书的意义,尤其兴奋的是,原来自己家乡的那种贫穷是可以拿来做学问的。毕业之后我说要去考研究生,黄老师一直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就连报考都是黄老师骑着他那二八圈的自行车带我去报名点的,这里面还有非常复杂的插曲,如果那时没有黄老师的鼎力相助,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上研究生的机会!尽管老师在我毕业之后不到几年就调离了学校,但三十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时时听着老师的教诲。2012年我带着自己的学生回吉安做调研,还是黄老师亲自开车到车站来接我们师生一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