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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来悼念这位非著名的影评人  | 黄文杰

枪稿  · 公众号  ·  · 2018-01-07 22:37

正文


1月3日,香港方面传来消息,香港电影资料馆前研究主任、电影学者、影评人黄爱玲去世。相较于马家辉、迈克、舒琪、汤祯兆、舒明等人,这位影评前辈在内地影迷圈中并不十分知名,然而她却主持了香港文化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系列电影人口述史项目,笔下的影评文字也相当炉火纯青,同时多年来还在香港负责了大量电影展映、经典修复等工作,是香港影坛一位重要而低调的幕后工作者。


黄爱玲的学养和贡献,为香港电影留下了珍贵的遗产。而这也正体现了电影学者、影评人之于电影工业、民族文化及历史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今天,我们约请了黄爱玲多本内地版著作的责任编辑黄文杰,请他向我们介绍黄爱玲和她的成就。




追忆黄爱玲老师

文 |黄文杰


作者简介:曾任复旦大学出版社编辑,现为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著有《愤世嫉俗 : 杨德昌和他的电影》《陷落的电影江湖》,译作《无人是孤岛:侯孝贤的电影世界》等。



4日上午,我去医院看望住院的父亲,等电梯时,微信收到妖灵妖老师发来的消息。我心想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忐忑地跟两位香港师友求证,结果都确认了,那一刻,我才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黄爱玲老师真的离我们而去了。

香港著名影评人黄爱玲。


我能结识黄老师,缘起于为她出书。八年前,我已在出版业浑浑噩噩混了好些日子,觉得实在不能再这么蹉跎下去,遂下定决心做几本有意思的电影书。当时几个朋友出主意,理想的作者就有舒琪和黄爱玲老师等人。舒琪老师的个性众所周知,他的影评集没做成,我却从他那里要到了黄爱玲老师的邮箱。就这样,我开始了与黄老师的邮件往来,也就有了后来《戏缘》和《诗人导演费穆》简体版的相继问世。


作为一个影迷,特别是从小在录像厅泡大的港片迷,我在给黄老师的第一封信里就说明,也希望同时引进她主编的一系列著作,包括《理想年代——长城、凤凰的日子》《粤港电影因缘》《国泰故事》《邵氏电影初探》《风花雪月李翰祥》等。在香港电影资料馆工作期间,黄老师殚精竭虑挖掘、整理电影史料,这些书既是成果,也是明证,既填补了大量研究空白,也为后来研究者提供了丰富的一手材料,可谓造福无穷。舒琪老师说她是“ 香港最优秀的电影历史研究者 ”,绝非过论,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认为她是电影学者而不仅仅是影评人的原因。从出版的角度而言,这些书可能过于小众,是吃力不讨好的“买卖”,但就我个人情结而言,我希望能让更多的读者读到它们,进而了解更深层的香港电影史,不过因为香港电影资料馆不转让简体版权,这些书始终没能在内地出版,也算一件憾事。

《戏缘》简体版封面。


其实决定出版《戏缘》时,我并没有读过这本书,我是读了黄老师寄来的样书,方肯定朋友们的推崇所言不虚,也暗喜自己的预判有眼光。这本书是黄老师的个人著作,是她的影评集。影评是什么,众说纷纭,但黄老师的影评显然不是《电影艺术词典》所定义的“指导电影创作的学术性实践活动”。黄老师写影评讲“ 交心 ”,通常只写自己的心头好,随心所欲,并无条框,亦无什么功利目的,又自认“懒洋洋惯了”,文章数量不可谓多,几十年下来也就《戏缘》和《梦余说梦》两部集子。这和那种强迫症似的不分好坏都要下笔的影评人相去甚远,即便和当前流行的自媒体公众号相比,她也显得不太“职业”了。但若因此以为这只是两本普通的影评集,那就大错特错了。


很多人注意到黄老师文笔的细腻、优雅、感性,这自不消说,只是若只看到这一层,会妨碍对她影评的真正认知。当年的我作为编辑,更佩服的是她的 学养与睿智、坚定与洞见,以及超凡脱俗的电影品位与艺术鉴赏力

以《明报》为首的香港媒体在今天刊发了黄爱玲纪念专题。


她看侯麦的《女侯爵》,能将其中的画面与约翰·亨利希·菲斯利的画作《噩梦》相提并论,看《戏梦人生》,能看到伦勃朗画作《圣家》式的构图与布光。试问几个影评人能有这样的学识?而这其实和她早年留学法国在波尔多学美术史不无关系。


影评忌复述剧情,可她完全不以为意。比如她讲清水宏《港口的日本姑娘》,讲着讲着,末了来句“ 人生路漫漫,起步时热热闹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是孑然一身 ”,这就跟剧情无关,而是深刻的人生哲学;讲侯孝贤电影的火车意象,感慨“ 作为时代列车的乘客,无论我们兴高采烈,还是无可奈何,一旦登上了,就回不了头 ”,同样揉入了刻骨的生命体验。 这种对人情世事的洞察俯拾即是,让她的影评别具深意与韵味。

黄爱玲影评集《梦余说梦》。


至若她讲戈达尔“ 突出创作者的位置 ”,而侯麦“ 选择自我隐退 ”,讲有声电影登场以来,“ 口水多就是法国电影的注册商标 ”,而雅克·塔蒂、布列松 反其道而行之 ,讲帕拉贾诺夫的艳烈色彩,在“灰暗沉闷、面目模糊的苏维埃影像丛”中,是“ 碍眼的令人不安的美 ”,讲黄建新八九十年代的创作, 兼有桑弧和沈浮之风 ,等等,寥寥数语就能精准概括出时代特征、导演风格及相互间的差异、与历史传统的对接,视角新奇,立论高妙,直教人拍案叫绝。而要做出这样精彩的判断, 不只需要庞大的看片量,更需要透视历史的眼光和智慧。


接触过黄老师的人都会用温婉来形容她,但这不代表她没有批判和坚持。如她自述,“ 在我的光影天地里,有两个桃花源,30年代的上海和60年代的巴黎 ”。影评集里也能看到她对中国老电影和法国电影的偏爱。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喜好,看电影、写文章都“不勉强” ,这已然是一种态度的表现。而她赞扬《小武》,实则是意在指出当代电影忘了“如何简单直接说一个关于人的故事”,认为《一个都不能少》与伊朗电影相比,“缺乏那份纯净”,“忽略了那灵性的层面而只着眼于现实的考虑”,“太世俗,也太世故了”,对某些主旋律电影更是直言违背真实的历史背景,“认真而又沉闷”。如果你用心读进去,就能感受到她 爱憎分明 的立场。

黄爱玲应英国电影协会之邀选出的影史十佳。


黄老师曾批评某次“电影回顾展”选片意识刻板,认为“ 搞电影节目,重要的是视野 ”。她自己的书,毫无疑问就贯彻了这种开阔的视野。从路易·费雅德到茂瑙、刘别谦、弗里茨·朗格,到张石川、费穆、卜万苍,到伊藤大辅、清水宏、沟口健二、小津、成濑,再到雷诺阿、让·科克托、特吕弗、安东尼奥尼、费里尼、侯麦、雅克·德米、莫里斯·皮亚拉,再到阿巴斯、安哲罗普洛斯、北野武、李沧东、是枝裕和、诹访敦彦,乃至侯孝贤、杨德昌、许鞍华、徐克、关锦鹏、王家卫、刘镇伟、娄烨、贾樟柯、王小帅,无论偏门还是热门,中国还是欧洲、日韩,全都涉猎,横向之广,纵向之深,观影之多,令人惊叹。 她的影评集,其实是部充满了个人洞见的电影史。


见多识广,自然和黄老师本人曾留学法国,在海外生活多年,又曾在电影艺术中心、国际电影节做策划、在电影资料馆编撰电影图书的经历有关。在这个浮躁的互联网时代,追名逐利的影评人越来越多,能够静下心来踏踏实实看电影、发自内心评电影的越来越少,像黄老师这样学贯中西、淡泊名利、尊重电影、坚持自我的影评人, 恐怕是难有后来者了


黄老师欣赏费穆和侯麦。她评价费穆,“ 艺术语言传达了时代沉重的哀痛而又超越了时代,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不疾不徐地稳步向前,择善而固执 ”;评价侯麦,“ 一直气定神闲,并不是不现代,却又不随波逐流 ”。我想,黄老师喜欢这两位导演,实在是因为在骨子里,在精神气质上,跟他们是一类人。 她自己就是个不与流行为伍,不为潮流所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

黄爱玲(左)与《小城之春》女主角韦伟(中)合影。


《戏缘》简体版出版后,销量不如人意,我很过意不去,黄老师反安慰我不必介怀,仍尽心尽力为《费穆》简体版出谋划策,增补了七篇文章,通读了两遍校样。我更感惭愧的是,我那几年身心不佳,《费穆》一书一拖再拖,她也向无怨语。想到她的宽容和严谨,我深感对不住她。


我因为出版这两部书,与黄老师在上海多次见面。每次雷竞璇先生都会陪同她前来,我也因此见识了他们伉俪情深。雷先生很有个性,读大学时左倾,积极投身学运,毕业后凭着一腔热血和“穷风流的志气”,与黄老师携带才八个月大的儿子去法国留学,度过了长达八年艰辛而浪漫的人生旅程。雷先生回港后曾在大学任教十余年,后又辞去教职,做起了自由撰稿人,可知也是那种不愿为俗务羁绊的旷达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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