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汇涓，河南新乡红楼梦学会副会长，新乡学院副教授。关注红楼小人物，挖掘红楼小细节。
《红楼梦》有很多种读法，这里，我想谈谈读词。
读词，就是搜索一个词语在《红楼梦》中的诸多次出现，具体语境具体分析，看同中之异，异中之同。
来，我们来读两个词试试看：
一、第一个词：啐
啐，词典上的解释是：
【（1）用力从嘴里吐出来：～一口痰。
（2）唾人以表示鄙斥。
（3）尝，小饮：“不～酒。”】
第三个意思在《红楼梦》中没有出现过，《红楼梦》用的都是第一二种意思。在曹公笔下，这词的用法可比词典上的解释丰富的多：
1、有的是一种真正的恨，比如贾母啐要给宝玉做棺材的赵姨娘（第二十五回），赵姨娘那样的狠话——“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不仅仅是等着宝玉死，简直还在诅咒宝玉死不安生，视宝玉如心肝肉的老太太怎么经受得起。
秋纹啐她认为得了巧宗给二奶奶传话送东西的小红（第二十四回），一个“兜脸啐”显示了自认为是大丫鬟的秋纹在小丫鬟小红面前的极度优越感，接下来的劈头盖脸的辱骂没给小红留一点颜面：“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
这样子的“啐”还有不少：
凤姐啐给贾琏通风报信的小丫头（第四十六回），啐帮着贾琏隐瞒偷娶尤二姐的小厮（第六十七回）——居然敢在凤姐面前弄鬼，也不想想谁才是弄鬼的高手。
鸳鸯啐劝自己做小老婆的嫂子（第四十六回），迎春房里的绣橘啐偷了东西还威胁自己主仆的王住儿媳妇（第七十三回），薛蟠啐撞破了自己与宝蝉好事的香菱……
2、有的啐是长辈对孩子的惩罚，比如赵姨娘啐被宝玉训回家的儿子贾环（第二十回），贾珍啐出去躲懒的儿子贾蓉（第二十九回），贾母啐打坏了宝玉的儿子贾政（第三十三回），贾母啐偷吃嘴的孙子贾琏（第四十四回）；这“啐”里面多多少少都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虽然比例大不相同——
贾母啐贾琏多少有点走过场，为了让凤姐下台；贾珍啐贾蓉简直有点例牌菜，显示权威；贾母啐贾政实实在在是心疼宝玉，并不认为贾政真的管教错了，只是认为管教程度过了；赵姨娘啐贾环，啐的是儿子，心疼的是自己。
3.有的啐是兄弟姐妹间的小脾气，比如湘云曾经威胁要啐宝玉。“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第二十二回）
同样的，宝钗啐说出了金玉良缘的哥哥薛蟠（第三十五回），凤姐啐过她觉得懦弱的把妹妹给贾琏当二房的嫂子尤氏（第六十八回）。
4.有的啐是站在某种高度，嘲笑同辈或者小辈的糊涂，比如林之孝家的啐过来求情的糊涂小丫头（第七十一回），鸳鸯啐偷情被自己发现的司棋（第七十一回），尤氏背后啐过在自己家胡作非为的邢大舅（第七十五回）……这些啐里，都有一种包容在。有的啐是一种指点，比如林之孝家的啐，有的啐是一种无奈，比如尤氏的啐，有的啐却是一种真正的担心，比如鸳鸯的啐。
5.《红楼梦》里最多的一种“啐”是带点笑骂的亲切。
有的是夫妻之间的一种调笑，比如贾琏说了夫妻间的情色笑话，凤姐“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难得见到凤姐如此女人味的一面。
比如黛玉经常啐宝玉，这“啐”和凤姐夫妇的难得的这次调笑放在一起一对比，宝黛的甜蜜不言自明。“啐”里面，是情是爱，是可爱的情侣小花腔。
黛玉是个爱啐的女孩，她还啐过调侃自己吃茶的凤姐：“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第二十五回）
当紫鹃说出“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的反应也是一个“啐”。（第三十回）
她啐过调侃自己给薛蟠做媳妇的宝钗（第五十七回）……
这几次“啐”，都是大家调侃黛玉的婚姻大事，黛玉用一个“啐”完美防守反击，守住了自己闺门女孩儿的底线。
这种亲切的啐，湘云啐过说阴阳的糊涂丫头翠缕（第三十一回），鸳鸯啐过来抢螃蟹腿的“同事”凤姐（第三十八回），宝玉啐过找不到刘姥姥嘴里神庙的贴身小厮茗烟（第三十九回），鸳鸯啐过调侃自己做小老婆的姐妹平儿（第四十六回），连厨房柳氏都啐过调侃自己的小厮（第六十一回），尤三姐也啐过要把自己许配给宝玉的姐夫贾琏（第六十五回）、平儿啐过直接说出少儿不宜的“血山崩”的鸳鸯（第七十二回）。
一个啐字，真是花样百出，特犯不犯。
二、敁敠
读词不一定只读“啐”这种高频词，有时候读一些低频词，词义可能并不如“啐”一样丰富，但是对比来看，依然韵味无穷。
比如“敁敠”。这个词并不是常见词，第一眼看去未必知道它的意思。
没关系，别急着查字典，放到书里，多读几遍就懂了。
这个词在《红楼梦》中出现了五次：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敁敠人位，按席摆下。”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刘姥姥听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他果真竟有。我时常在村庄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从来没见有木头杯之说。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们使的木碗儿，不过诓我多喝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
同一回还有：“袭人敁敠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他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平儿今见他（宝玉）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
五处看下来，揣摩，而且是用心揣摩的感觉立刻出来了。
再去看词典：
【敁敠 diānduo
(1)用手估量物体轻重。同掂掇。
(2) 引申为揣度；估量。】
的确，那种如用手估量轻重一样，去掂量去盘算的那种感觉很清晰，曹公这个词用的很到位。我们认真读懂了一个不常见的词。
这只是两个例子，《红楼梦》是词语的海洋，用读词法读《红楼梦》，定然乐趣无穷，不信，你也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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