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Walking Dead。很多年后,不凡还会想起屏幕上那些满身污迹、散发着恶臭的僵尸,蹒跚着行走。人的想象力总难以避免刻板。如今自己西装革履,干净整洁,却和那些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倪不凡从睡梦中醒来,熟悉的音乐伴着紫色的阳光由弱变强,窗帘缓缓拉开,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不凡翻过身,伸手在空中点了两下,向右滑动,窗外翻起令空气弯折的热浪,火星特有地貌,山丘连绵起伏,泛着朱红色的光芒。换一个,不凡继续滑动,一束光照进幽暗沉寂的海底,不……月球表面……荒岛……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云层之间……不……不……不凡选得累了,握了下拳,细沙层层翻卷,沙漠又出现在窗外。
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凡开始挑选今天的穿搭。巨大的全息投影将三套行头悬浮空中,三个气质略有不同的不凡,对着床上仍有些困倦的他微笑着,摆出各种姿势。不凡指着最左边的那套,点了一下,所有衣服配饰的标价显示出来,右上角一个紫色的气球旋转着,气球上写着“全套接收总价八折”。不凡想了想,返回上层菜单,伸手在空中点了两下,向右滑动,空气中又出现三个行头完全不同的不凡,笑得更加灿烂。不……衬衫颜色……饰品大小……皮鞋式样……不……不……不凡选得累了,握了下拳,又回到第一套配置,选择,确定;“很棒的选择哦,衣服两分钟后送到更衣室,您一定会喜欢的。祝您生活愉快。”
不凡坐了起来,在空中菜单上选好早餐。他一边吃早餐,一边选择今天出行想要驾驶的车子,行驶路线,工作日程安排。他总是强迫自己多看几个选项,尽管他知道自己多半还是会选择第一个选项,“能选择总是好事吧,周末有时间试试其他的选项吧。”
不凡清楚,第一个选项是根据他长期表现出来的喜好、行为模式和认知模式推算出来的,理论上肯定是最适合他的东西,事实上他也确实总被第一个选项吸引;但心底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你并没有这么好预测啊。”
不凡在一家中等规模的科技公司上班,工作刚满十年,去年升迁到中层管理。升迁在意料之中,无非是一间更大的办公室,一些更新鲜的办工桌插花,一些更昂贵的酒:所有配置依照某种精确的比例提高了,但工作内容却没什么变化。不凡对自己的工作谈不上特别喜欢,却也完全不讨厌,工作所需要做的决策总有超级电脑推送参考意见,不凡多半也总是选择第一个选项。第一天坐在新办公室里,不凡脑子里划过一个念头,或许自己的升迁也是另一个人工作内容中的第一选项;随后他笑了,肯定是的,这毫无疑问。另一个人会多看几个选项吗?他是不是像不凡这样,总强迫自己多看几个选项,又重新回到第一个,还是更讲究效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个选项呢?不知道为什么,不凡心里感到有些失落,好像抛出的石头,竟然没有落在既定的位置上一样。
升迁之后,工作内容没什么变化,工作量反而变小了。严格地说,新的职位上不凡接管更多任务,但是他可以把任务分派下去,而如何分派任务系统也有推送建议,不凡发现自己空余时间多了起来。清闲时,不凡总会想起她。一双眼睛迷成缝,小小的脸蛋在阳光下发光。
她算是不凡第一个真正的女朋友。很多年前,他们在早餐摊上认识的。那时候,早餐还没有这么多菜单,衣服也不用在全息投影上选来选去。那时候,推送服务还只是个时髦的科技术语。不凡依稀记得,每天早上醒来,随便套件宽送T恤,扶着慵懒睡意出门,人像柳叶一样在胡同里飘。什么时候清醒了,就顺着某种香味寻过去,总能找到一个早餐摊子,油条豆浆稀饭老三样。有一天,不凡在朦胧晨光里飘着,忽然眼睛像被扎了一针,所有感官立即从迟钝变为高度敏感:她穿着一件辣椒油一样的衣服,坐在一片香甜温润的蒸汽中。不凡清楚记得,那天他吃了半斤包子,蘸醋蘸辣椒红油,空气从来没有那么香过。
她好像总是很开心。时隔多年,不凡再仔细想,却也想不起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了,模模糊糊的像毛玻璃后面的花束,只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和颜色。那时候不凡在为一家科技公司做研发和销售,像当时百分之八十九的年轻人一样,他热衷于谈论推送系统的演算原理。当时所有人都看好推送的发展:“它意味着进步,象征着希望,它将解决人们的工作问题,将把千万患有选择困难症的年轻人从苦海解脱,将为世界带来更优的资源配置和更合理的消耗,从源头上解决公平和效率的千古难题。”不凡还记得当年的说辞。记忆真是个有趣的东西,当时最重要的核心技术,自己熬了无数个夜研发出来的心血,今天却连一个字符都不记得了;可当时的感受,敲击键盘时那些钝钝的声音,研发室那些咖啡杯的形状,带着系统访问的一家又一家公司门口的绿植, 却记得清清楚楚。不凡用它们打开了一扇有一扇大门,融化了一个又一个冰山,可偏偏无法说服她。每次试图和她解释推送的原理和效用,她总是昂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太阳,心不在焉地说,“你并没有这么好预测啊。”
有什么不好预测的呢?不凡心想,我们最终确实分手了,就像预测的那样。
不凡现在的公司所用的推送系统,母盘就是不凡所在的小组研发的。当然啦,母盘和现在的系统完全没法比较了,好像一粒种子和一棵参天大树。很少有人知道,系统研发者们就散落在他们周围,和他们一样使用着推送。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推送最初也是人研发的。只有不凡知道,最初的母盘是为了什么。如今这棵参天大树里,在它不断运行、时时生长更新的绿色树液里,有一滴同时溶解在树液而又与之分离的透明液体,标记着母盘从混沌中迸发的那一刻。
工作就在不断的选择中行进。接收任务,分配任务,考核,回馈,改进,一切都井然有序。即便有了错误或疏漏,系统总能推算出损失最小的应对措施;既然是所有可能选项中最不差的一种,所有人便都能欣然接受。不幸和悲惨被彻底化解;公平和效率实现了和解。不凡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他自己几乎记不清最后一次让自己惊奇的事了。
在系统推送的茶歇时间,不凡一边喝茶一边从高高的办公室窗口望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她,不凡动了念头想要看看“真实”窗外的景色,找了六分钟,却还是没能找到。试了很多关键词,“真实”,“去虚拟”,“烟尘”,“自然光”,把它们全部叠加,选项仍多得可怕;始终找不到不凡想要的、完全没有滤镜的窗景。选项都是根据搜索热度和推送演算出来的,可想见,早已没有人关心什么是“真实”的窗外景色了。人们甚至不再拥有有关”真实”的共识,在不凡的搜索结果列表中,“真实”看上去跟像素、模拟度、动静态还原等术语有关。选了一会,不凡觉得累了,茶歇时间也快结束了,他又握了握拳,回到默认的沙漠。
沙漠是不凡的默认窗景,没有人觉得奇怪。不凡喜欢看一颗颗金黄色的细砂翻滚,一颗陷入另一颗,陷入更深的金黄色的沙坑。说不清为什么,不凡总能在这些缓慢变动的细砂间找到安全和稳定。一直以来,不凡依赖数据和模型:他相信世界万事万物就像这些细砂一样,看似混沌无序、相互独立,其实都被某种隐藏得更深的力量相互牵引;只要理解这种力量,就能把握、预测和掌控它。推送就是这样,它把命运和爱情彻底解析,全盘控制,它可以将个人和整体的幸福用最精细的方式预测,简化成几个选项,供人选择。幸福自己把握,一点都不假,没有人能替你勾选,也没有人侵害你的自由,你只是面对更明确的选项。 和她分手,是最佳的选项。不凡望着沙漠,心里总会无缘由地蹦出这句话。
和她分手并没有什么艰难或不艰难,不凡没有感到特别悲伤或开心,只是应该做的事而已。没有人知道,如今安放了亿万万人的幸福的推送,当初第一个独立完成的任务竟然是为不凡选择女朋友。那时候,认识她有段时间了,不凡开始考虑将来的生活。和她在一起总是充满惊喜——她像个奇怪的工具盒,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可能——但不凡觉得累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好分内的工作,却也没热情多做一分,偶尔看看爆米花电影,喝点小酒,生活富足,图个平静安稳;他不想再折腾,不想再花空心思让她开心,不想再担心跟不上她的节奏。他开始有意无意避开她,渐渐在没有她的时间里也感觉不到她的缺席。那时候他刚好在做推算系统研发,于是他在系统实例公测前一天,半夜溜回了办公室,用自己的过去做了第一次测试。第二天,不凡给她发了封邮件,这事就这么结束了。
分手是第一选项,和其他时候一样,不凡也强迫自己看了更多的选项,但最终还是回到第一选项上。这是最佳的选项,不凡不断地重复,只是应该做的事而已,谈不上伤心或开心。不凡反而有些惊诧于多年以后,“和她分手”这个念头竟还出现得如此频繁。
不凡从车窗望出去。或许她是沙漠中的一颗黄沙。或许金黄色以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蕴含了她所有不同寻常的珍贵之处,她的笑容,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她那件红色衣服,她在堆满蒸屉的狭小空间里伴着香甜蒸汽扑过来的眼神……所有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珍贵中的珍贵之处,都在这片变幻多样的细碎金黄之中。
回到家,漂亮温柔的妻子已经准备好饭菜,还是他喜欢的口味——毫无疑问,她一定选择了推送中的第一选项。他们礼貌而优雅地吃完推送份额的饭菜,聊了聊推送话题,看了一会推送的电视节目。她从推送目录里选好内衣换了,他们按照推送姿势做了爱,翻转身,各自吃了提送的抗衰老营养品。她闭上眼睛,呼吸均匀。
不凡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内心平静。身边温暖的躯体,是系统运行成熟后推送的第一选项。第一选项,永远是最恰当的选项。不凡慢慢陷入沉睡,推送的梦境在不远的彼岸等着他。
叮咚,完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