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团聚的时候,我在饭桌上听说,弟弟就读的初中附近,有些社会青年出没惹事。
“跟你要钱了?”我问弟弟。
“没有,就是怪吓人的,好几个同学挨揍了。”弟弟说。
“那有啥的,你不手贱惹他们不就得了?”这句话,我是故意说给我妈听的。
“怎么,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过不去了?你当时挨揍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母亲“呼”地站了起身。
“得得,我不该说,不说行了吧。”
“不是说不说的事,都过去十多年了。再说,不是我让你挨欺负的,是你自己……”
“好好,我不对,是我窝囊,和你没关系。”我边说,抬手做了停止的手势。
大年初一的团圆饭,在母亲的责骂中狼狈结束。
我想起年幼的自己,那些事发生在很多年前,时间过去了,但事情在我心里没有过去,只是我接受了。
2007年夏天,我五年级毕业,因为村里教育条件的限制,当时只能去离家二十公里外的县城就读六年级。
我们去的那所学校在县城的边缘地带,招收本地孩子和我们这样的“外来户”。
因为距离,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寄宿生活。
开学的前一晚,母亲把皱皱巴巴的毛票交到我手里。
“开学这周得上七天,这里是三十五块钱,一天三顿饭加上零食,五块钱应该够。
省着点花,咱家不如别人家,咱们穷,你爸在北京打工不容易,而且这个月也没往家里汇钱,我跟你大爷借了五十,我留十五,剩下给你。”
“穷家富路,穷家富路。”她念叨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记事以来,我一直是留守儿童,知道父母在外辛苦忙生计。
现在母亲大着肚子回来了,家里收入缩减,还要为我承担额外开销,因此我辗转难眠,觉得自己有罪,迫使她怀着孕还要去别人家借钱。
那天夜里我暗自发誓,一定要省钱,不择手段的。
开学第一天,我们这群农村孩子凑在一起吃饭,三顿算下来足有七块。
只过一天,毛票的厚度就立杆见影薄了下去。一天七块,七天四十九,远超预算。
经历了几番思想斗争,我决定在星期二的晚课后,去小卖部打电话告诉母亲,三十五块钱对我来说可真是不够。
小卖部兼做电话生意,有一款老式手机拱学生拨打,一分钟内五毛钱,上不封顶。
那夜,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想了无数版说辞,以便在一分钟内阐述清目前的窘况。
电话接通后,母亲听到我的声音,她停顿一下,问了句:“惹事了?”
“那就好。”我听到电话那头长长地舒了口气。“你千万别惹事,好好学习……”
母亲嘱咐着,我把手机从耳朵旁挪下来,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通话时间,黑白屏的数字跳到了三十七秒。
老板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露出来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
“对了,还有钱吗?别给你多少就花多少,省着点,前天你爸来电话了,他一个人在北京打工不容易,为了省钱顿顿吃清水面……”
我付钱后转身跑开,心情更沉重了:一个烧饼钱没了,没换回来买更多烧饼的钱,换来的是省着点花的叮嘱。
那夜我辗转反侧,耳边回荡母亲的哀叹。我深知,如果自己不能剩些钱回去,迎接自己的一定是母亲失望的眼光。
那段时间,比起学习,我每天更重要的必修课,是如何维持温饱。
为了省钱,我开始戒掉早饭。我对外谎称减肥,为了谎言更加逼真,我甚至会在大家去食堂的时候,绕去操场佯装跑圈。
饥饿总会在上午第二节课发作,为了填充咕咕作响的胃袋,我在课间一杯接一杯地灌水。
最终,我从食堂转到小卖部,把烧饼米饭换成了方便面,这样就不需要为炒菜付钱。
剩下其中一袋的调料包,可以在晚饭时冲水做汤就着馒头吃,一天的必要开销一下子缩减了一半。
为了不被注意,我在公共用餐时间折回宿舍休息,同学们吃完后我又偷偷跑进食堂,寻个角落窝下,用调料冲成的“汤”,狼吞虎咽地送服馒头。
这样的生活方式持续到放假,我的三十五块还余下十块。
结束留守儿童的生活后,我马上开始了寄宿生活,和母亲的相处不够多,因此埋在心里的话也不敢直接和她讲。
我不敢告诉她我是如何省下这笔钱的,母亲就以为一星期二十多是正常的消费水平。
“我家孩子就省心,一周给他三十五,让他放开了花,最后还给我剩回来十块钱。”
那时候村里有供人活动的场院,其他孩子一周生活费四五十还不够,母亲的这句炫耀显得格外刺耳。
旁人的夸赞令母亲心花怒放,她热衷于晚饭后挺着孕肚带着我去场院,炫耀我省钱的事,借此表达她教育有方。
炫耀的结果是,一个五十元生活费的孩子被父母打了一顿,他把被打的原因归结到我身上,开始有意地在宿舍排挤我。
实际上,“放开了花钱”只是母亲撒的谎,但我理解她的虚荣。
她三岁失去了母亲,在十八岁时为了填饱肚子草草嫁人。经历了我奶奶将近二十年的精神打压:“如果没有我们张家接纳她,说不定早就饿死了,摊上这么个穷媳妇……”
她拼命想证明,自己和自己生的孩子不是这个家的负担。
所以她很能吃苦,怀孕八个月依旧在玉米地里收秋,她不想被奶奶骂是吃白食的人。她也希望我能吃苦,希望我能让她面上有光。
她和我说:“七天生活费二十五就够,平均下来每天三块六,这样算的话五天生活费就是十八,我给你二十,那两块自己零花。”
说到两块钱零花时,她语气“溺爱”,仿佛给了我莫大的恩惠。
只有我知道,二十块钱,意味着我的十三岁都要和方便面为伴。
学校里本地孩子混熟后,开始向我们这种外来户要钱,美其名曰保护费。
开学第三周的周二早晨,六年级所谓的“大哥”带着小弟们,溜进了男生宿舍。
我因为减肥的谎言佯装跑步,并没被堵在宿舍里,但还是在窗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我们没钱,要钱你得去找有钱的。”排挤我的那个人说。
“张松年有钱,我一周五十块钱根本不够花,他一周还能剩下十块,你们想想他得有多少钱吧。”
窗外的我被吓得狼狈跑回班里,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
没过多久,班里所谓的“大哥”李海超在体育课间隙找上了我。
“哥们,准备五块钱,下周一来了给我。”他拍着我肩膀,身后是一群所谓的小弟。
我说的是实话,五块钱于我而言是两天的饭钱,是母亲低声下气借来的。
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网吧两个小时的消遣。
那时候甩棍和砍刀进不了学校,他们的武器都是用书卷成的纸棒,厚厚的胶带将两本教材卷在一起,称手、硬实、好处理,最重要的是不会留下伤口。
由于肥胖,我被班主任安排到最后一排,这样的位置给了他们绝佳的下手机会。
他们从背后走过,将棒子径直砸向我的后背。回荡在胸腔的震颤使我呼吸困难,班里同学因巨大声响回头观望。
“对不起,失误、失误,我本来要打苍蝇,一个不小心。”李海超边笑边说,把手伸到我后背摩挲,用拳头再次狠狠地捶了下去。
我本以为退缩一次能换来安稳生活,也在心里麻醉自己:李海超只是不小心,打我也是无心之过。
那段时间,班级在我的胸腔震颤声中开课,也在我的胸腔震颤声中放学。
最终在一次击打中,我产生了严重的窒息感,肺叶一瞬间紧缩、大脑空白——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
我发了疯地甩开人群冲出教室,跑到小卖部扔下一块钱,打电话给母亲。
“和同学有点摩擦,被打了一拳。妈,我有点不想念书了。”我
说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我用牙齿紧咬嘴唇,生怕哭声传到电话那头。
本来能供母亲炫耀的两个点:省钱和成绩优秀,只剩下了省钱。加上前几天出了月考成绩,奶奶看到成绩单满脸鄙夷地说:“这孩子也不知道随谁了?他爹初中都考满分的。”
那句话使母亲的神经紧紧绷住,以至于在我提到退学时,疯了一般的谩骂从电话里传过来。
母亲提到她窘迫的生活,再次强调她为了我能读书,低三下四求人借钱,挺着大肚子在家操持生活。
“不念?你要死呢?我就不信,你不惹别人,别人会平白无故地打你?”
我无话可说,我确实惹了他们,原因是不交保护费,而不交保护费的原因是家里穷,我想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
其实我没想过让母亲来学校给我出头,我只是想听几句像样的安慰,我只是想听她说:“没事,别怕,有妈呢。”
被打的事儿,我没办法向父亲求助,他在北京,解决不了我的烦恼。
在我容忍了几十次后,那些挥舞的棒子,从我的后背挪到了脖颈。
李海超为了满足自己被关注的虚荣,为了制造足够的声响,时常将手臂抡圆狠狠砸下。
疼痛促使我起身对峙,一句话没说完,一群人便涌上来。他们盯视着我,逼迫着我做出选择:挨一个人打,还是挨一群人打?
于是我在一波接一波的击打里咬牙坚持。那时候,我想最多的是:今天还有三节课,三个课间,还用再被打三次就结束了。
容忍是罪恶的从犯。最终棒子从脖颈升到了我的后脑,李海超抡圆手臂,却在碰到我头皮时停止。一次、两次、三次,像极了建筑工人用锤子敲打铆钉前做的瞄准工作。
在他试探的过程里,我的冷汗顺着背部不受控制地流落,不知道哪一下会砸下来。
班里同学被李海超的“准备工作”吸引过来,我偷偷用眼睛扫视他们,有人怜悯,有人期待。
我起身恶狠狠地盯着他,除了充满仇恨的盯视,我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几个人上前拍着我的脸说:“看你妈呢,不想挨揍就老实坐下。”
这种“处置”每天都会在课间重复,同学的同情消磨殆尽。久而久之,看我被打成了大多数同学枯燥生活的乐趣,和耍猴一样。
我曾在课间偷偷找班主任反映自己被欺负的事,班主任便喊来李海超,又喊了班长确认情况。
班长是李海超的发小,当我和李海超在办公室对峙时,班长告诉班主任,我和李海超有点矛盾,我不是单纯的受害者。
“学生的使命是学习,不是算计别人。”班主任给这件事画上了句号。
因为告状,周五放学时,我被李海超一伙人堵住,在学校后墙被打了一顿。
李海超知道我回家的路很远,抄起石头向我的自行车狠狠砸去,砸到它无法使用,我只能推着它走了将近二十里的回家路。
进家门之前,我把衣服上的脚印清理干净,生怕让母亲担心。但车的伤痕无法掩盖,推进院的那一刻,母亲愣住了。
“你能不能小心点?你知道这个车多少钱吗?”她又絮叨起来。我孤独地站在门外,肿起的脸断断续续传来了麻木感。
上学期就这样捱过去。2008年春节父亲从北京回来,带给我一个mp3作为十三岁的礼物。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收到父亲的礼物,精致的方盒子上印着年轻的女星。
我拿在手里,想拆开塑料薄膜,但迟疑几秒后,还是推给了父亲。
“爸,我不要了,你把它退了吧,留下钱还给我大爷。”
“还你大爷什么钱?”父亲诧异地看着我,之后把目光转到我妈身上。
“我不也是怕他上六年级多花钱吗?我就说生活费是从大哥他们那借来的……”
被人整整霸凌三个月,从我为了省钱开始的霸凌,原来导火线只是母亲的谎言。
我不再指望她为我出头,只是想以后能在学校吃饱饭,于是向父亲要求涨生活费。
既然钱不是借的,我就多要一点,一周多要五块也好,一来生活能富裕点,二来可以交给李海超,彻底告别挨揍的命运。
“啥意思?你意思是说,你爸不在家我限制你花钱了?我告诉你,生活费涨不了,家里处处是花钱的地儿。”我妈用责备堵住了我的嘴。
“那村里的孩子都拿三十五,就给他也拿三十五,要不就三十。”我爸说。
“不行。你自己问问他,这半年成绩成什么样了?我要是他我都没脸吃饭。”她气鼓鼓地说,“你以为你爹在外边挖金子呢?”
我本想靠忍受结束下半学期,后来还是和李海超爆发了冲突。
起因是他故意摔碎了我的MP3,我猛地起身推了他一
下,接着他撞到了班级后面的书橱上,这一幕恰好被班主任撞见。
李海超委屈地和班主任说,他看见我偷带MP3来学校,这是违反校规的,他要拿过来充公,结果被我推搡。
他没说的是,他找我要钱,不给便要约中学的大哥堵我,而这个mp3是用来抵钱的。
“你爸在北京打工,家里一堆烂摊子得我自己收拾。我就不明白,你要干嘛?”
母亲越说越气,在办公室给了我一耳光。声音很响,但一点不疼,我的脑袋早就习惯了敲敲打打。
班主任见状阻拦,“这样吧,如果李海超父亲不追究,这事儿就算了。”
“道歉!”母亲按下我的头,朝着李海超父亲的方向鞠躬。
送母亲出校门的那一刻,她哭着说:“算我求你,别再惹事了,我跟你丢不起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