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超现实主义插画家石田彻也作品
许多安部公房的爱好者也都很喜欢石田彻也
认为他画出了安部公房笔下那些荒诞的都会人
提及安部公房、就言必称“卡夫卡”的做法,在书评人陈嫣婧看来并不可取。两位作家所处的时代完全不同,安部公房生是一名当代作家。尽管两人的作品都多少带着荒谬的意味,但对于当代人而言,安部公房远比卡夫卡来的复杂,并不是日本的卡夫卡这么一句粗心的评价可以简单概括的。
很多人称安部公房为日本的卡夫卡,又说他是日本的存在主义文学,可能在大众印象里,安部公房是一个离西方文学非常近的一个作家,甚至本人的日本文学的色彩是非常淡的。
但如果说安部公房只是日本的卡夫卡,那么他的价值在哪里?但哪怕是早期的安部公房,比如说《墙》、《红茧》这一系列的作品,尚未形成自己的风格和特征时,与卡夫卡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清早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这是卡夫卡的文本,主要写的是格利高尔和他所在的客观环境的一种冲突:大家都不要他了,把他当成像垃圾一样的,扔又扔不掉、处又处不好的东西。卡夫卡是在写主体和客体之间的断裂、矛盾与冲突,安部公房的小说里,虽也经常发生“变形”,但安部公房在写变形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强调这种主体和客体的冲突。
在《砂女》中,安部公房写主体变异,最终目的是要告诉我们,他所处在的这个世界是很荒诞的。而在《墙》这样的一个作品里面,主角一大早发现自己丢了自己的名字,身边的裤子、名片都要起义闹革命,以获得合法的身份,很多社会学家、法学家把主角关到动物园里面去,对他进行审判。表面看来,形式上其实和卡夫卡的《审判》、《变形记》等作品是蛮像的。但安部公房要写的是外在的现实世界的一种荒诞,因为他觉得,人被他所面对的客观世界牵着鼻子走,造成的变异。
电影《砂女》
导演:敕使河原宏 编剧:安部公房
《砂女》里面,中学教师被困在沙丘里,人又没有变,但他所处在的环境变了。如果把现实比作一枚硬币的话,把沙丘里的世界比如成了这个硬币的背面,我们现实的、文明的世界是这个硬币的正面。
《砂女》的老师是为了活着而去铲沙子,还是为了铲沙子而活着?他在沙丘里面不能干别的,每天只能铲沙子,否则房子就会被沙子压塌,他们就活不下去了。他被困在里面之后没有人会救他,因为他们需要他这个劳动力。他就像个机器一样,每天就跟个屋子里的寡妇在一起,这个寡妇劳力不够,她一个人没有办法把沙子清掉,所以就需要一个男劳力来帮她,他们两人一起铲。两个人要么就是不断地劳动,要么就是不断地滚床单。这种生活和主人公之前的教师生活完全断裂,安部公房想从这种断裂、这种荒诞当中,找出某种存在的意义。
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21世纪的当代人,生活在上海,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到底要出于什么目的来读安部公房,从他的作品里得到什么东西。我认为我是在从中得到一种提问或者解答。“我是什么?”或者说“自我是什么?”安部公房骨子里有某种日本人的悲观,他觉得“我”到最后不是一个绝对的存在,而是一个相对的存在。
@石田彻也
《他人的脸》中,主人公做了一个假面具戴在脸上,出去诱惑他的妻子,继而得手了。这个小说有趣的地方在于:主人公妻子在、第一次被诱惑时,竟然就已经发现诱惑她的人是她的丈夫,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他的诱惑。
在这个情节中,有一个问题,这个妻子的选择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你可能会说她是不道德的,但这个人就是她的丈夫啊?但如果你反过来说她是道德的,也不对,这张脸不是她丈夫的脸,她并未戳穿丈夫的身份。按照我们当代的道德观,如果妻子认可丈夫的身份,就应该戳穿他,然后演出一场所谓生离死别的剧目;要么就干脆做一个不道德的女人,丈夫重新换了一个人,你跟他好上,这是一出很狗血的背叛剧目。但都不是,他的妻子知道是丈夫,但却不戳穿。
安部公房通过这个充满悖论的细节,到底在告诉我们什么呢?其实他的妻子比他走的远,用上海话说就是想得穿。因为他的妻子觉得,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丈夫、用一个怎样的脸、甚至是一个怎样的身份,都是无所谓的。她是一个真正的现代人,对于他人的身份、他人的个性、他人的一切,都觉得无所谓,反正都是这么生活的。可小说主人公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他在勾引他妻子时,内心是很矛盾的——到底是以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份去接近妻子,还是以丈夫的身份;如果妻子接受他,妻子就堕落了,如果妻子不接受,他自己就无路可走。
@须田一政
这样一种矛盾和悖论,其实就是我们当代人生活的困境:我到底是以真实的自我去面对他人,还是以假面去面对?社科院的李讴琳老师写过《他人的脸》的评论说,真面即假面。真和假是相对的。特别是在现代社会中,一个人如果完全暴露自己的人性和个性,是生存不下去的;但是如果完全遮蔽自己,也是无路可走的。他的精神处在焦灼的过程中,我到底是在做完全真实的自我,还是完全遮蔽我的自我?这是安部公房最后所要解决的问题。
@石田彻也
另一本小说《箱男》的主人公把大箱子罩在自己头上,把自己当作照相机,通过窗口窥视外面。到最后,路人也就把他当成破烂的箱子,而不当成人。
窥视别人,把自己躲到箱子里看别人,而别人不知道在被看,就能看到许多社会真相。按照当今观点,这种行为是反伦理的、不道德的。但是这个主人公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他本是有工作的,是一名医生,他抛弃了作为现代社会人的完整身份体系,包括家庭、住所。成为一名“箱男”把跟别人连成一气的最后可能性都放弃了。
即使像是流浪汉,其实也是一个团体,包括西方有很多扒火车的、拾荒者,都还是一个社会人,只不过他们的社会属性,和正常有工作的、体面的都市人的社会属性不一样而已。但是“箱男”是完全没有社会性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来、到哪去的。他就像孤魂野鬼一样死去了。因而《箱男》讲的也是一个都市生活的人的两难生活抉择:你是要满足自己看透外部世界的欲望,还是你要放弃自己的身份。
在安部公房看来,身份就是一种束缚,比如说我们,体体面面地走在街上面,我知道有许多规则是不能破坏的,比如伦理、人物关系、买卖关系。我们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禁忌。而“箱男”不需要顾及这些禁忌,但是反过来,他的人身安全没有保障,最起码的作为人的资格没有。我们的身份证、房产在束缚着我们,他同时又给了我们一个身份——这就是我们的处境,我们的处境是两难的,是很焦虑的,而且可能是没有终点的,但这就是都市人的生活。这是我认为安部公房成熟期的神作所反映的东西。
@石田彻也
很多人不知道如何界定安部公房,他的作品到底是悲观还是乐观?是否抱有什么希望?其实都没有,他就是在说一个现象而已,只不过把这个现象极端化了。
之前有许多针对安部公房的定义,比如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荒诞、变形等等等等,但是我觉得、他自己也说过,他是很现实主义的一个作家。他立足与现实,所有的表现,包括变异、荒诞,最后都是为现代人的现实生活服务的、表现现代人的精神困境的,所有的方法都是。那些所谓的超现实的东西,最后都要落到他现实主义的创作目的上来。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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