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余华
九岁的委屈和九十岁的委屈
——契诃夫《万卡》和拉克司奈斯《青鱼》
余华
这是万卡的故事和卡达的故事。万卡是俄国作家契诃夫短篇小说《万卡》里的人物,卡达是冰岛作家拉克司奈斯短篇小说《青鱼》里的人物。
[俄]契诃夫《契诃夫短篇小说选(精装版)》汝龙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三个月前被送到靴匠阿利亚兴的铺子里来做学徒。”圣诞节前夜,他独自一人时,“从老板的立柜里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安着锈笔尖的钢笔”。他把一张揉皱的白纸铺在长凳上,跪在长凳前给乡下的爷爷写信:“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马卡雷奇!”万卡写信时“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一下门口和窗子”,警惕外出做晨祷的老板夫妇和师傅们会不会这时候回来。万卡的父母已不在人世,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个矮小精瘦、矫健灵活的小老头是地主家的守夜人,“白天他在仆人的厨房里睡觉,或者跟厨娘们取笑,到夜里就穿上肥大的羊皮袄,在庄园四周走来走去,不住地敲梆子”。契诃夫描写了万卡爷爷身后跟着的两条狗,一条老母狗名叫卡什坦卡,另一条名叫泥鳅,叫它泥鳅是因为它浑身黑毛,身子细长像黄鼠狼:这条泥鳅倒是异常恭顺亲热的,不论见着自家人还是见着外人,一概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瞧着,然而它是靠不住的。在它的恭顺温和的后面,隐藏着极其狡狯的险恶用心。任凭哪条狗也不如它那么善于抓住机会,悄悄溜到人的身旁,在腿肚子上咬一口,或者钻进冷藏室里去,或者偷农民的鸡吃。它的后腿已经不止一次被人打断,有两次人家索性把它吊起来,而且每个星期都把它打得半死,不过它老是养好伤,又活下来了。契诃夫对两条狗的描写,尤其是对泥鳅的描写,深化了万卡的爷爷——守夜人康斯坦丁·马卡雷奇的人物形象。契诃夫告诉年轻的写作者,写人物时不要只盯着人物,要去看看人物的周边环境。万卡写信时想象他爷爷站在大门口,与仆人们开玩笑,把他的鼻烟盒送到女人面前,女人闻过后打起喷嚏。“他还给狗闻鼻烟。卡什坦卡打喷嚏,皱了皱鼻子,委委屈屈,走到一旁去了。泥鳅为了表示恭顺而没打喷嚏,光是摇尾巴。”万卡充满委屈地在信里告诉爷爷他在莫斯科这家靴匠铺子里的遭遇,老板经常打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到院子里,拿师傅干活用的皮条狠狠地抽我……老板随手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我”。老板娘也是经常打他,“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青鱼,我从尾巴上动手收拾,她就抓过那条青鱼,把鱼头直戳到我脸上来”。吃得差也吃不饱,“早晨吃面包,午饭喝稀粥,晚上又是面包”。万卡请求爷爷“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带他回到村子里。“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给你叩头了,我会永远为你祷告上帝,带我离开这儿吧,不然我就要死了……”万卡写到这里哭了,为了说服爷爷接他回去,他表示会为爷爷搓碎烟叶,会为爷爷祷告上帝。他向爷爷保证,如果他做错了什么,爷爷可以“像抽西多尔的山羊那样”抽他。同时他相信自己能够找到活儿,给人擦皮靴,或者去做牧童,以此养活自己。“我本想跑回村子,可又没有皮靴,我怕冷。等我长大了,我报这个恩,养活你,不许人家欺侮你,等你死了,我就祷告,求上帝让你的灵魂安息,就跟为我妈佩拉格娅祷告一样。”契诃夫没有让万卡的信至此结束,契诃夫不会让叙述成为功利主义的帮手。接下去万卡在信里向爷爷描述了莫斯科,很大的城市,房屋里住着老爷们(万卡这么认为)。“马倒是有很多,羊却没有,狗也不凶。”这是一个从乡下来到城市三个月的男孩视角,他看到了很多马车,没有看到羊,狗在乡下是看家护院,在城里大多是宠物。万卡告诉爷爷,圣诞节前夜的莫斯科与乡下不一样,没有孩子举着用箔纸糊的星星走来走去。“有一回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里看见些钓钩摆着卖,都安好了钓丝,能钓各式各样的鱼,很不错,有一个钓钩甚至经得起一普特重的大鲶鱼呢。我还看见几家铺子卖各式各样的枪,跟老爷的枪差不多,每支枪恐怕要卖一百卢布……肉铺里有野乌鸡,有松鸡,有兔子,可是这些东西是在哪儿打来的,铺子里的伙计却不肯说。”万卡在信里向爷爷讲述了在莫斯科看到的新鲜事,这是信里没有在字面上表现委屈的段落,委屈藏在字面底下,万卡为了讨好爷爷写下的,他力所能及地向爷爷描述了莫斯科。之后,万卡重复了开头时在信里讲述的,“我求你看在基督和上帝面上带我离开这儿吧。你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吧,这儿人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气闷得没法说,老是哭。前几天老板用鞋楦头打我,把我打得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的生活苦透了,比狗都不如……”契诃夫让万卡两次讲述自己在靴匠铺子里的挨打经历,这两次挨打的内容虽有不同,实质是雷同的,但是有了中间这段向爷爷讲述的莫斯科,雷同消失了,莫斯科的讲述成为第一次和第二次讲述之间的梯子,让万卡的遭遇爬上了更高一层的委屈。万卡在信里最后写道:“替我问候阿廖娜、独眼的叶戈尔卡、马车夫,我的手风琴不要送给外人。”契诃夫笔下的万卡有着令人心酸的可爱,在伤心委屈里仍然没有忘记让爷爷替他问候认识的几个人,还有“手风琴不要送给外人”,这是万卡悲惨生活里的温暖内容。万卡在圣诞节前夜给爷爷写信,他因此回想起和爷爷一起到树林里去给老爷家砍圣诞树的快乐情景:“祖父咔咔地咳嗽,严寒把树木冻得咔咔地响,万卡就学他们的样子也咔咔地叫。往往在砍树以前,祖父先吸完一袋烟,闻很久的鼻烟,讪笑冻僵的万卡。”讪笑冻僵的孙子,这是个不正经的爷爷,他平时“一会儿在女仆身上捏一把,一会儿在厨娘身上拧一下”。爷爷把砍下的云杉拖回老爷家,“大家就动手装点它……忙得最起劲的是万卡喜爱的奥莉加·伊格纳季耶夫娜小姐。当初万卡的母亲佩拉格娅还活着,在老爷家里做女仆的时候,奥莉加·伊格纳季耶夫娜就常给万卡糖果吃,闲着没事做便教他念书,写字,从一数到一百,甚至教他跳卡德里尔舞。可是等到佩拉格娅一死,孤儿万卡就给送到仆人的厨房去跟祖父住在一起,后来又从厨房给送到莫斯科的靴匠阿利亚兴的铺子里来了……”关于奥莉加·伊格纳季耶夫娜小姐的简短段落看似随意,其实必不可少,这里既写下了九岁男孩万卡命运的来龙去脉,又写出了万卡是如何识字的,这个根本没有机会上学的穷孩子,因为叙述里出现了奥莉加·伊格纳季耶夫娜小姐,才能在莫斯科的靴匠铺子里给爷爷写信。万卡把这张写好的纸叠成四折,把它放在昨天晚上花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他略微想一想,用钢笔蘸一下墨水,写下地址:上述段落已是我们文学里的著名段落。万卡知道写信,不知道如何将信送到乡下爷爷手上。万卡想一想后添加上爷爷的名字,是这个九岁乡下男孩对于世界理解的极限。他问过肉铺里的伙计,知道把信封好后要丢进邮筒。肉铺伙计不是一个细心的人,没有告诉万卡要在信封上写下详细地址,或许肉铺伙计很可能是在醉醺醺的时候告诉万卡的,他对万卡说:“由醉醺醺的车夫驾着邮车,把信从邮筒里收走,响起铃铛,分送到世界各地去。”万卡把这封“宝贵的信”塞进就近的一个邮筒,回到靴匠铺子,“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过了一个钟头,就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祖父坐在炉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念信……泥鳅在炉灶旁边走来走去,摇尾巴……”在中文字数不到七千的短篇小说《青鱼》里,拉克司奈斯借用编年史的叙述方式写下这篇杰作。表面上看这是一篇传统小说,清晰流畅,没有意识流,没有心理描写,没有暗示隐喻,实质上它并非传统小说。小说由四个章节组成,与传统小说里主角率先登场不一样,《青鱼》里的主角卡达(如果是主角的话)直到第三章节才出现。第一章节是青鱼来了和青鱼消失的对照。“青鱼来了”,小说第一句话就是这四个字,之后另起一行,其他段落接踵而至。它已经有十七年没有在这一带出现了,从1909年以后,这儿几乎就没有看见过它,可是今年夏天它来了。它的出现简直就像慷慨的太阳照耀着这个渔村。是的,人的命运是靠这些栖息在深水里的异常任性的生物来决定的。青鱼按着它自己的怪癖能叫人变成富翁,也能叫人变成穷汉。它高兴的话——就能让这个渔村繁荣一下,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它还能把外国商人引到这里;他们来了,就在这里住下,大赚其钱。青鱼使他们能够给自己的家庭在山谷里盖起豪华的住宅,那些用红色、蓝色、绿色油漆装潢门面的阔气的商号也都是亏了它才变得漂亮起来的,那些商号的门上都高傲地挂着一块自吹自擂的招牌。拉克司奈斯开篇定下了小说的叙述基调,不是突出个别人物的叙述,而是展示众生相的叙述,他用夸张的手法描述了青鱼来了和青鱼消失的天壤之别。青鱼来了,人们拼命干活,每天只睡一小时,因为钱是按小时给的,干多了还有奖金。有了钱心情也好,人们喜欢互相开玩笑。“冬天可以让孩子们到雷克雅未克去上学,可以给姑娘们买几件新衣裳了。居民们还可以买洋铁板来修屋顶,甚至可以买颜料,于是那些散落在海岸的小屋子,在色彩的富丽方面也就不输给有钱人家的楼房了。”青鱼消失了,而且消失了十七年,拉克司奈斯笔锋一转,描述起凄凉悲惨的情景。人们见面时没有心情开玩笑了,商店纷纷倒闭。房屋“泥灰裂开了,油漆褪了色,洋铁板扭歪了,屋顶上的铁板也都生了锈。以前象彩虹一样五颜六色的房子,现在就象是一些秃毛的、衰老的瘦马,面面相觑地站着。有的则是完全破损了,风雨可以随意侵入。脱开的洋铁板在风中颤动,楼梯也腐朽了,在上面走动已经是十分危险。台阶上面的屋檐完全坏掉了,现在雨点直往门上打。星期天已经没有人再穿节日的衣裳,有年轻人想要跳舞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发现,手风琴也已经破了”。拉克司奈斯的描述不会停留在视觉世界上,视觉叙述是为了进入人的生存状态的叙述。不少人离开了,留下的人“夏天去修筑道路,或者去打短工收割庄稼。孩子们和妇女们去割干草,割到的干草也只能勉强喂跟邻居合伙养的奶牛”。冬天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男子和妇女都坐在煤油灯下,周围转着一大群肮脏的孩子,吃着黑面包和稀粥”。在穷困潦倒的生活里,不会有人去关心孩子的教育,这里的孩子“还没有学会讲话,就先学会了拿脏话骂人;他们还没有学会隐瞒自己的不诚实的行为,就先学会了偷窃”。第二章节是十七年后“青鱼来了”的盛况。对于鱼村里的人,“峡江里的青鱼,就等于克隆达依克的金子”。于是,“母亲们把婴儿留在摇篮里,匆匆忙忙地赶来洗刮青鱼;正待出嫁的闺女们扔下寄托着少女的一切幻想的陪嫁衣裳而来了;老处女们没有把冗长的故事讲完,没有喝完咖啡,在谈话谈到半截儿里也跳起身走来了……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拼命地干活干到这种程度,他们会精疲力尽地倒在青鱼堆上,说不出话来,而突然死去。这个渔村里体面的公民们,因失眠和疲劳过度而丧失了理智,睁着发红的眼睛走来走去,忙乱着敲打玻璃窗,骂着渎神的话,见了人就向人扑过去。已快要死的病人从床上跳起来,把所有的药向医生脸上一扔,就匆匆忙忙地跑去张罗渔网。也有这种事情:临近分娩的妇女在刮洗青鱼的时候发生了阵痛,人们好容易把她们送到家里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她们就像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又来刮洗青鱼了”。全景式的叙述从第一章节来到第二章节,这在短篇小说里是很少出现的,这篇短小精悍的小说因此拥有了史诗的品质。拉克司奈斯的夸张描写让全景式叙述显得十分生动,当然是恰如其分的夸张。这里的夸张描写,也可以说是高度凝练的描写,让匆匆而过的场景和匆匆而过的不知姓名的人物跃然纸上。如果没有夸张的描写,而是如实的描写,不用去读小说,只读我列出的段落,就可以想象出叙述将会平淡乏味。拉克司奈斯向我们展示了小说叙述里夸张的精粹之一——高度集中,将原本臃肿的大段表述用一句话概括出来,用幽默的方式概括出来。拉克司奈斯夸张地描写了不同人的言行举止之后,没有到此为止,这个级别的作家都会将事物写到尽头,所以拉克司奈斯的描写还在继续,来到因为青鱼被人们遗忘的牛群这里:“这时候,牛群在菜园里无聊地游荡着,期盼人们把它们胀满的奶挤掉一些,它们无情地践踏马铃薯的茎叶,直到哪个小伙子从码头上跑来,用一条挺大的青鱼鞭打着,把它们撵开为止。”第三章节开始,主角卡达终于出现了,是这样出现的:“在青鱼桶上弯下去又伸直起来的那些背脊中间,有一个人的背脊比别人的弯曲得更厉害,它到现在还没有折断,可真是一件怪事儿。”卡达出现时,拉克司奈斯没有写她的名字和她九十岁的年龄,而是描写弯下去又伸直的背脊,并且惊讶至今没有折断,然后点明“这是一个名叫老卡达的女人的背脊”。接下去关于老卡达的描写是必不可少的,拉克司奈斯写她穿着破烂的男子短大衣,旧麻袋的颜色,“好象是在海岸上放了很久的那些装着死鱼肚里的废物的旧麻袋”;脖子上绕着一块布,“皮包骨头的脚上套着两只皮囊,谁也不相信那是皮鞋”,“嘴里只有一颗大牙齿的那一张老太婆的皱脸”,“她的双手瘦削无力,疙疙瘩瘩,象是两块旧布片,简直不能叫人相信,这双手还拿得住刀子”,“这双衰老的手从早晨六点钟起就在这儿刮洗青鱼了”。九十岁的卡达一整天下来,“一言不发,聚精会神,一直在工作着”,可是只刮洗了三桶鱼,只赚了两克郎二十五厄尔。从前的卡达是个传奇人物,她一天刮洗过四十桶青鱼,人们因此传唱起一支歌谣。第三章节是卡达身世的章节。拉克司奈斯描写卡达时收敛了前两章节的夸张,富于同情的描述开始了,仍然是高度凝练的描述。卡达有过满屋的孩子,“渔民的生殖力都很强,就像跟他们有关系的那些鱼一样”,现在她住在其中一个儿子——一个最穷的渔夫家里,“在漫长的年月里,卡达看见她添了许多孙女,可是都没有养活。那些孩子就象是天空中偶然出现的一朵朵小白云,下过一阵雨以后它们就消散了”。卡达有过一个朋友,住在叶古里达尔,应该是她的终身朋友,从前两人一起在鲸鱼公司干活,“青鱼来了”时两人经常在一起喝咖啡,“青鱼消失”后两人一起挨门挨户乞讨。拉克司奈斯在关于卡达的简短章节里,该写的都写了,卡达曾经有过的友谊自然不会放过。“那个老妇人每年都要从叶古里达尔寄给她一小团绒线,老卡达就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把绒线织成连指手套,卖给渔夫们,换得几个厄尔。她把这几个厄尔存在儿子那里,如果有什么人到叶古里达尔去,卡达就用破布包上一点儿咖啡,托他捎给自己的老朋友。现在那个老妇人已经不在人世,她死在叶古里达尔了。”老卡达弯腰站在桶边刮洗青鱼,漫长的一生涌到眼前,但是她已经老得糊涂了。“她这一辈子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就像这些青鱼似的无声无息地从她的手里滑了过去。她连她年青时候的情人都不记得了,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和她的丈夫一起在东方的某个鲸鱼公司里干过活,他们有过一幢紧挨着峡江的小屋子。”九十年来,生活没有给她留下快乐的记忆,她也从来没有指望过有什么快乐的生活。她的一生中充满着无休止的争吵,充满着毫无意义的,也是莫名其妙的谩骂。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全爱骂人,而骂得最凶和最不堪入耳的是废品检查员和包工头,买卖人、牧师和教区长老也都骂人。现在她至少该感谢上帝,让她的两只耳朵几乎完全聋了,再也听不见那些骂人的话了。她这一辈子除了不绝于耳的骂人话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她的儿子们,有的在航海,有的在陆地上工作,有的不知到哪里去了。女儿们也是这样。她的丈夫在五十年以前就已去世,去世前没有一点要死的预兆,谁也没有特别为他哀悼,照着一切仪式把他安葬了。牧师得到了他所应得的报酬,商人也是如此,卡达知道她已经付清了一切账目。拉克司奈斯在这个段落里,简洁又精彩地概括了卡达的一生,没有夸张,因为夸张会拖泥带水地带来一些嘲讽,此刻出现是不合适的,会夺走正在进行的充满同情的描述。这个段落从争吵谩骂的角度出发,在子女们不知去向和丈夫半个世纪前的死去的角度里结束。这是拉克司奈斯提供给年轻写作者的宝贵经验,如果想简洁地写下一个人的一生,不要泛泛而谈,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去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开始,找到另一个合适的角度结束。第四章节是卡达的委屈章节,这个章节是由对话完成的。拉克司奈斯让这篇简短的小说拥有了交响曲的宏伟。前两个章节是夸张的全景式描写,仿佛是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的弦乐响起;第三章节讲述了卡达的一生,理性又饱含同情,让人联想到勃拉姆斯;第四章节是卡达与儿子的对话,这是勋伯格的风格。如果青鱼没有来,卡达继续在她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消耗残留的生命,可是青鱼来了,她的生命最后一次被激活了,她一早起床,来干活挣钱。天黑后,“妇女们仍然站在盛着闪闪发光的青鱼的桶旁,由她们那些一会儿弯曲、一会儿伸直的背脊构成的起伏的波浪,仍然像先前那样,泛出彩虹一般缤纷的颜色”。最后一批渔船靠拢码头,天亮前不会再有渔船出海。妇女们要干一个通宵,要在下一批青鱼运来之前,把这批青鱼刮洗掉。卡达的儿子希古里昂——一个长了满腮胡子的男人,从渔船上下来,走到九十岁的母亲跟前说,妈妈,回家去吧。卡达没有听到,她早已耳聋。儿子说了一遍又一遍,甚至骂了起来,卡达没有理睬,继续刮洗青鱼。直到儿子夺下她手里的刀子,她才反应过来,严厉地要求儿子把刀子还给她。接下去儿子拉她回家,她抵抗,“拼命地抓着桶边,那只鱼桶翻倒,滚到下边去了”。儿子说她从床上爬起来都很费劲,不能再刮洗青鱼,让她回家躺到床上去。卡达威胁儿子,如果不把刀还给她,她就要揍他。儿子把她拉离码头,她向儿子求饶:“儿子,别拿走我的刀子,要知道今天一分钟也不能随便放过:青鱼来了呀……”最后她不得不认输,她骂了一声:“见你的鬼去吧,希古里昂!”我只是陈述对话的内容,并没有表达出这组对话的精彩,卡达情绪的转化和儿子情绪的转化是在对立的对话中完成的。老太婆弓着背,迈着小步,沿着江岸走去。帽子从她头上滑了下来,一路上她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委屈的呜咽声里夹杂着从胸膛深处发出来的嘶嘎声。过了一会儿,老太婆放声大哭起来,她又一次站住了,转身向着儿子,噙着眼泪说:从这个可怜的、九十岁的老太婆胸腔中发出来的这声沉痛的、绝望的呻吟,就象是把整个大地的悲苦都倾吐出来了。老太婆悲伤地哭泣着,拖着两条腿,在雨夜中穿过了市镇。要知道老年人哭起来,也会象孩子们那样哭得又响亮、又伤心的。万卡和卡达向我们展现了九岁的委屈和九十岁的委屈,这是委屈的起始和委屈的尽头,中间是委屈的留白。万卡的委屈会有变化,万卡有着不可知的未来,我们不知道他长大以后会遭遇什么,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卡达的委屈已经固定,不会变化,卡达没有未来,只有已知的过去。万卡到卡达之间漫长岁月里的委屈留白里有些什么内容,我们想知道的话,只能用自己经历里的委屈去填充,这也是文学留给我们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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