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演变,在英雄人物形象形成过程中并不罕见。
主要记录宋代话本小说的《清平山堂话本》,是《水浒传》《金瓶梅》中一些素材的渊薮。例如,《杨温拦路虎传》中,记录了杨温生病落魄、打擂得手等情节。它与《水浒传》里“杨志卖刀”和“燕青打擂”的情节相似。当然,不同之处也很显眼:杨志落魄时仍不失英雄气概,在牛二百般挑衅之下,愤而出手;燕青打擂更是尽显英雄本色。反观杨温,落魄时忍辱含垢;虽是将门之后、一身武艺,却三番五次被强人、小喽啰打倒捆翻,其狼狈困窘惨状与一般民众无甚差别。
在元杂剧直至明初一些杂剧中,水浒的传奇英雄形象更是从云端直接跌落至泥潭。《鲁智深喜赏黄花峪》里的水浒人物,不再是豪气干云、义气为先的英雄,而是一听要下山救应刘庆甫之妻,“这一个燕青将面劈,那一个杨志头低”,都畏难避责,李逵甚至还与鲁智深斗起心机。《都孔目风雨还牢末》里的刘唐,因为李荣祖不为其作假而遭脊杖,就怀恨在心,以至于后来落井下石,哪里还有梁山英雄的大气豪阔?
《同乐院燕青博鱼》里的燕青,先因犯军纪差点被宋江斩首,求着“众弟兄每劝一劝儿波”;后因为被杖责,竟然气坏了两只眼睛;下山后,又因欠店钱而备受折辱;好不容易借点小钱博鱼,又被踢坏鱼筐、剁折扁担,竟哀求“爷饶了我罢”……其饥寒窘迫之状与普通流浪汉无异。《争报恩三虎下山》中,关胜一度落魄到要偷狗卖狗肉,徐宁因欠店钱被店主人赶出门,花荣为躲避官军要跳墙越院爬进别人家的后花园。
这些在《水浒传》里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英雄,包括被今人称为梁山上真正侠义之士的鲁智深,风流倜傥、识见不凡的浪子燕青,最以儒雅著称的神箭手小李广花荣等,在他们形象来源之处,竟然是如此的普通和平凡,既不高大也不完美,甚至“酒色财气”四样俱全、浑身上下浸透着匪气和痞气。但随着读者“英雄想象”的发展以及对真正英雄的向往和需求,梁山英雄的形象不断高大起来。
在前述“武松打虎”故事中,即使《水浒传》几乎将武松天神化了,但由于兼顾了艺术夸张和现实真实,对武松神勇的描写还比较节制,却似乎不能让有些读者感到十分满意。有评论家说:人以武松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也……李是为母报仇,不顾性命者;武乃出于一时,不得不如此耳。对于当时读者而言,只有像李逵那样一人杀四虎的从容和神勇,才能满足他们对于英雄的想象。武松因为徒手打虎,而不免多少流露出一点怯,就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假如他们读到《金瓶梅》里的那个武松,恐怕还会发出嘘声吧。
事实上,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相关原始英雄人物的性格特征、行为特征甚至容貌特征等都发生了一个明显的提升与演进。简单说,就是市民气逐渐演化为英雄气,市井蜕变为传奇。在世代累积而成书的过程中,《水浒传》最终成功地重新塑造了普通读者的“英雄想象”,并且完成了从世俗性到传奇性的关键性转变,进而成为传奇故事的集大成者。
因此,《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两个武松,恰恰代表着人物形象必经的两个阶段。《金瓶梅》 中的武松尚保有原初的那份市井气,以一种不那么完美的英雄形象供读者审视;而《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更加接近英雄的高大和神奇,显现了朝向“英雄想象”进化的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