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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 | 贾樟柯提问于佩尔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6-10 22:49

正文

表演是潜意识,是“去别处”的重新体验。

在这些角色里,我是不是裸着的同时又是疯的?一个“裸体的疯子”。

大多数时候,人们很喜欢这些电影,产生共鸣,触动内心世界。

当年的《钢琴教师》和最近的《她》,它们很受欢迎,完全就是一个明证。

——于佩尔


导演贾樟柯其实是从自己新戏的片场赶到上海,参加这个原本可以写得很互联网的“于佩尔X贾樟柯对谈”的活动,最后他扮演了一个十分合格的提问者角色。

于佩尔与贾樟柯(上海文化广场供图)

贾樟柯说他丢下剧组一百多号人,赶到了上海。

一个可以有百分之八十可信度的传闻是,于佩尔几周前在戛纳电影节遇到小贾,就顺嘴问,“听说我们过几天在上海有个对谈”,实际上呢,贾导的团队已经拒绝这个邀约,因为他这阵都在忙自己的新电影嘛。这倒好,被于阿姨问一脸,我脑补了小贾的回答可能是这样,“啊,是啊,是有这回事儿,到时候跟您好好请教”。

在我看过的资料里,过往的于佩尔很少笑,翻出几十年前的视频,她凭借夏布洛尔导演的VioletteNozière,在二十四五岁的时候拿到第一个戛纳影后时,可以说十分严肃甚至古板,她匆匆说了不到两分钟的获奖辞,只略微感谢了夏布洛尔,就走了。此后,精力充沛之外,她一贯对自我控制痴迷,看上去不知疲倦,但面庞和性格,都一直保持着某种生硬不容出错的部分。


实际上,她此次中国行的主要内容,是很值得玩味的“朗读杜拉斯”。她选择了《情人》的一些片段,朗读会发生在戏剧现场。而且这个朗读,并不是“表演”,因为并没有其他人跟她演对手戏,她说她基本不会添加太多的角色演绎。大概很少有人会把这样一个表现形式,放到庞大的剧院。比如北京这场,将在天桥艺术中心1600人的大剧场。于佩尔要以一已之力,而且是格外小小的一只,去面对一个偌大的戏剧现场,光是这种冲突,就令人好奇。


但从去年开始,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特别最近的这部由范霍文导演的《她》,于佩尔第一次获得金球奖的最佳女主提名并获奖。这之后,许多媒体都注意到她最近怎么笑得有点多,法国电台France Inter的记者Léa Salamé在她的节目L’invité de 7H50中问她,“我们好像没见过这样一个你,笑容满面,特别是这么松弛的你”。

今天下午在上海,她的状态也非常好。有好几个问题,她都回答地十分幽默。


于佩尔在上海(上海文化广场供图)

虽然我本人可能更渴望这次会谈,能像法国著名杂志“Les Inrockuptibles”曾组织的“阿巴斯对谈于佩尔”一样,一中一法两位电影人,能触及若干对电影的理解。但贾樟柯导演作为提问者,可以说是非常优秀了。也实在是因为他问到了许多人的心里,几乎可以因此原谅贾导。因为除了我自己,我还听到好几个记者在那儿嘀咕,哎哟,贾导把我们想问的都问了。

我选择了其中几个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问答,放在本文里。因为现场于佩尔是用英语对话,而当时的翻译并不一定准确,所以最后呈现出来的内容可能会跟现场听到的中文翻译有所出入。

贾樟柯:就舞台表演来说,你面对的是可能两三百个真实的观众,就电影来说,潜在面对摄影机背后的观众,这两种表演你为什么一直坚持同时在做?


于佩尔:很多人觉得电影演员面对的是自己,而戏剧演员更多面对的观众,尤其是在经典剧目里。但我一直都希望,能够打破这个信仰,即,演电影是演自己,而戏剧舞台演绎的才是他人,我希望能打通这一边界。我自己无论是在戏剧舞台还是电影,在如何接近和演绎角色这个层面,没有任何区别。

贾樟柯:我看到一个影评人开玩笑说,于佩尔演过70多个角色,其中35个是裸体出演,35个是有精神问题。当然包括我在内,大家精神有没有问题也不好说。你能够接受各种角色,比如说我很喜欢的《钢琴教师》里,她有很多不堪的行为,包括在地上打滚、受虐。我觉得可能对于法国和西方来说,表演跟自我之间的关系,是一早建立起来的。表演这个工作怎么用自己的身体、想象力去突破自我?打破自我约束?是否要经历内心解放的过程?


于佩尔:哦,那在这些角色里,我是不是裸着的同时又是疯的?一个“裸体的疯子”。实话讲,我从来没搞明白过,“变态”、“不耻”、“乱伦”或“魔鬼”这些形容词,为什么人们愿意用这些词去定义一个人。可能这些角色是有点扭曲的,但,那又怎么样?

人们使用的这些形容词,就像手里被塞了一面镜子,他们无法直面这个镜子里的自己,因为它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恐惧,所以他们忙不迭地用这些词去取代这种恐惧。大多数时候,人们很喜欢这些电影,产生共鸣,触动内心世界,但是他们还是会用这些形容词去遮掩他们的喜欢。


因为他们可能过着正常的生活,可内心世界里却常常起伏万千,无法与现实共处。但是当他们看到一个角色,就在处理这些关系时,他们感到被冒犯,但我觉得到最后,他们享受这种冒犯。当年的《钢琴教师》和最近的《她》,它们很受欢迎,完全就是一个明证。


《钢琴教师》剧照

贾樟柯:我还想了解你是怎么准备这些角色。


于佩尔:我一直都有一个方式,理解角色的时候,去混合脆弱和强大,善良和邪恶,罪恶和无辜,我表演时,会混合这些元素,让角色因为立体而显得更像一个人。

贾樟柯:在中国,萤幕上女演员的形象大部分是年轻貌美的形象,似乎女演员有很大年龄的局限。但是你从17、18岁一直演到现在,最近十几年更是爆发出特别强的表演能力。你的工作本身,我觉得就是一个女性宣言,呈现不同年龄段女性形象。我想了解,你的表演方法,有过明确的阶段性改变吗?还是一早就建立了某种表演信念,并坚持至今?


于佩尔:首先,我希望我也依然既年轻也貌美。实际上我的角色们,她们一开始是幸存者,有些甚至是受害者,跟生活抗争,争取自己的权益。我更年轻的时候,也在演这类角色。我也一直有机会,获得出演这些角色的机会。她们通常都是故事的核心,她自己世界的中心,而不是在男人的阴影里。她们以女性视角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男人的视角。从这个角度去看,无论这个角色是受害者,是脆弱的还是强大的,还是胜利者,其实就是一回事。


于佩尔在上海(上海文化广场供图)


贾樟柯:看于佩尔的电影,我总有很奇妙的感受。好像在看一个壁画,上面有很多丰富饱满的细节。比如说《钢琴教师》里面有一场戏,她从地铁走出来,一出来就撞到一个陌生男人,她走了几步,开始弹身上的灰尘,仿佛要把侵犯者当作灰尘弹掉。这非常的细腻。像这样细节,是做了案头准备工作,还是一种下意识的表演呢?


于佩尔: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方式,我很懒,不爱做功课。在演《钢琴教师》时,我甚至没有读原著,因为哈内克说不要去读,实际上直到现在也还没读。我不做功课,我甚至不喜欢排练。有时候排练出来的东西,会比正式表演时更好。因为排练时,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最新鲜的,最敏感的,所以我不喜欢排练。我理解的表演,应当相信当下(present time),是 “what you do when you do it”。也不一定是当下的魔力,不一定要用“魔力”这个词。你得相信你做这件事时那个瞬间的力量,这个力量能够让我感受到很多,表演出很多。

你说的弹灰尘,确实,钢琴教师偏执、有强迫症,非常不喜欢跟人有任何接触。但这个理解,哈内克跟我没有做任何前期沟通,事后也没有讨论。我们俩的合作方式,就是我做演员该做的事情,导演做他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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