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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校做行政，我在“神仙工作”中苦苦挣扎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2-26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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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读者：多朵啦

2月，寒假刚结束，孩子英语补习班的老师便发来了春季学期的学费通知。我麻利地缴费，然后拉着队友算了算，加上已经提前缴费的语数两门主课培训，还没开学就已经缴了近一万元。心里隐隐有些不平衡，便忍不住对队友感叹：“自己学语言出身，却要给别的老师缴费，唉！”队友安慰道：“孩子前四年没怎么培训，已经省了不少钱，人要知足。”我沉默不语。

队友神经一向大条，以为我只是心疼钱。其实不然。在一个新一线省会城市，这样的学费并不算离谱。身边的同事，有的把孩子送到名师、名机构上课，培训费是我们的两倍还多。孩子已经上小学高年级，抓紧一点也是理所当然。我的无奈在于，作为一个被许多人认为“轻松舒服”的高校教育工作者，我却没时间、没精力辅导自己的孩子。不仅是孩子，很多时候连自己都顾不上。

《小舍得》剧照

今年寒假，我们一家人计划去海边休息几天。这是早早就答应孩子的海边之旅。为了不扫家人的兴，我暗自定下目标：寒假前把工作做完，把潜在的任务梳理清楚，铆足了劲儿想求几天休息。说到这里，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是高校教职工，但不能称之为教师，而是全职的机关工作人员，更是“两办” （党委办公室、行政办公室）的一员。

再说回海边之旅。学校的传统是新年开工第二天召开全校大会。作为“两办”人员，这事儿我逃不掉。我的任务是起草一份大材料。写材料的第四个年头，我提前做了大量准备，计划年前写完，再征求意见，年后还能轻松八九天，去海边玩玩、休息休息。节奏似乎还在掌控之中。

然而，小年那天，全校教职工已经放假，“两办”人员抽时间碰头研究大会安排时，领导提出了新的框架结构要求。根据新节奏，报告要在初五开始征求意见，初八之后就准备开会讨论了。那么，留给我的海边时间还剩几天？我偷偷拿出日历翻了翻：初五开始征求意见，带上电脑去海边修改。算了，凑合凑合还能出行。于是，改签、换酒店、通知家人。家人倒是很理解，毕竟这是常态，只要能去，他们也没抱更大的期待。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海边，最终还是去成了。刨去大年初五在火车上给N个同事拜年，表达因大过年征求意见而抱歉外；刨去在海边蜷缩在遮阳伞下敲键盘，海风呼啸声中混着QQ消息提示音的幽默感外；刨去晚上十点拉着行李到家，马上开始撰写上会汇报稿外，假也算是度成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是我来到“两办”的第四个年头。这里的日常，是文件与杂务的混沌交响。 上级视察的接待方案要改三稿，文件流转要及时准确，会议纪要要连夜整理，校内各部门要协调，重点工作要跟踪督办，连打印机卡纸都得亲自上阵。同事戏称这里是“学校的中枢神经”，我却觉得自己像流水线上的零件，被钉死在“紧急”“重要”“马上”的标签里。每天都是匆匆忙忙，吃饭喝水上厕所都是急行军。通讯软件上弹出的窗口此起彼伏：领导交办工作、同事套红做文、查询资料、工作协商…… 很多时候，我真希望像银行一样，办事的人排队拿号，一项一项来。但这是服务部门，就必须要多线并行，且要讲究服务作风，提这等要求，那属于大逆不道了。

当年来到“两办”时，我不过三十出头，是领导多方考察、谈话后选中的“青年干部后备力量”。当时也知道“两办”忙碌，经不住领导一再做工作，我便犹犹豫豫地答应了调动。一晃几年过去，工作越干越多，人越干越老，而脱离“后备”的日子，真乃“镜中花、水中月”，看不清、说不得、道不明。

近年来，学校资源和机会越来越倾向于教学单位和一线教师。近几年，学校招聘入职的教师成倍数增长，但是全部分配在一线教师和学生工作岗位，反观机关部门，因为退休的、转岗的，人数不增反减。工作压力越来越大，不少部门，包括我们，只有极少的人勉强维持。但工作不能停，学校发展越快，任务越多，只能三人当五人用。对外招聘？连内部调动都难如登天。

《盛夏未来》剧照

其次，机关干部除非转岗，唯一的出路是干部竞聘。但僧多粥少，竞聘周期不稳定，且现在连竞聘，都偏向了一线教师。上一轮学校竞聘，教学单位的教师、辅导员都可以参与，条件很宽泛，靠能力取胜，但机关人员的限制条件却多了很多，可谓严苛，有些机关工作人员，工作多年，连参评资格都没有。

再次，学校允许机关人员参加职称评选，但硬性条件不少：第一要上课，机关人员可以带少量的课，毕竟我们都有高校教师资格证，这个问题不大；第二要与一线教师竞聘，“挤占”了其他人的名额不说，我们在评选条件上毫无优势。指导学生参加各类大赛，或者出版教材等等……这些对机关人员来说，可太不接地气了。更何况，“两办”的工作强度，如何全身心投入比赛？我自认为有上进心，每年在门槛较低的“创新创业大赛”中打转转，但因为与一线工作脱轨多年，基本只能混个友情参与奖。

十年前入职时，学校的招聘启事上还写着“本科及以上学历”。如今新同事的简历镶着“博士”“博士后”金边的不少，机关人员的学历则相对偏低，最多不过研究生学历。我们在略感自卑的同时，也自觉将自己比作绿叶：只要能服务好教职工，我们就算做好本职工作了。“可当绿叶久了，连光合作用的能力都在退化”，专业的知识，逐渐遗忘在各种各样的材料、会议中。我深知，任何工作，有了专业的加持，才会锦上添花，但是，从事了这个和专业可以说毫不相干的工作，我们只有一方面从零开始学习，另一方面努力不忘记本专业知识，争取有一天，还能让专业加持工作，让自己的价值感得到少许提升。

《宽松世代又如何》剧照

总的来说，学校的资源像一块精确切割的蛋糕： 科研项目、资金，一般归属高学历高层次人才，教学、大赛奖项一般归属一线教师，我们机关行政人员的奖励是“年度考核合格”，连优秀的名额都是竞争激烈，寥寥无几，有分量的荣誉更是与我们无关， 常常一年忙到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取得了什么成果，价值感何在？

队友常笑话我，晚上睡觉前的固定程序有四五道，每一道不完成都没法关灯睡觉。首先是常年神经性皮炎，睡前必须在手和胳膊肘上抹药；其次是胃酸反流，每晚空腹吃一颗抑制胃酸的药；还有长期唇炎，每晚也要抹药；最后是中度干眼症，必须滴眼药水。我甚至在床头搞了个小药柜，把这些药放在一起，以免冬天穿着秋衣秋裤哆哆嗦嗦到处找药。

《女士的品格》剧照

特别是去年秋冬，我的胃酸反流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食管发炎，胃酸时时喷涌而出，吃一口清汤面都消化不了，最严重时吞咽都成问题。我时常一整天不吃东西，除了队友，家人也不知道。我依旧正常上下班、加班，只是偶尔拿着胃镜报告，偷偷在互联网医生上咨询，问是不是胃出了大问题，问我还能活多久，问能不能陪着孩子长大。后来，互联网医生甚至开始推荐我看精神科，治疗焦虑症。

胃是情绪器官，胃的问题很大程度上源于压力。道理我都懂，但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我无法减轻压力。在工作和身体的双重压力下，我对工作外的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包括对我的孩子。

我学英语出身，但对孩子的英语却没太用心。去年某天，她同学的家长问我：“你家孩子啥时候考KET？”我一脸茫然：“啥？这是啥？”那位家长带着“你别装了”的语气说：“你搞英语的不知道KET？”我确实不知道，赶紧上网查了查。老天爷作证，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据说很多学生都在考的考试。我自我检讨了一下，然后，依旧没有辅导孩子去考。不仅仅是KET，包括调考、统考、分班考，我都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工作，也许是有点i人的原因，我和孩子同学的妈妈们联系很少。直到高年级，才因为补习班认识了几个热心的全职妈妈。在吐槽学校、吐槽内卷之余，学校的很多信息都是她们“喂”给我的。

《青春派》剧照

你要说我的其他同事是这样吗？其实也不是，我们有学体育的同事，大部分让孩子从小开始学体育，有的甚至成功把孩子送进了省青少年队，有的已经拿到了省级比赛的一二等奖；学艺术的同事，也在培养孩子参加“艺术小人才”等活动；学英语的同事，孩子的发音一个比一个好，讲起绘本来声情并茂。而我，最多在疲惫地瘫在沙发上时，能想起来检查孩子的作业，找找拼写错误。而能完成这个“艰巨”任务的前提是，我能六点下班回家。但凡加班，我到家时，孩子也差不多准备睡觉了。

寒假前，孩子对我说：“妈妈，班上同学都提前熟悉了课本内容，就我不知道。”我只好心酸地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问题，是她们都报班了。妈妈也给你报一个吧。”孩子乖巧地说：“好的。”我眼睛发酸，但没时间心酸，赶紧拿起手机，咨询靠谱的培训机构。 你看，连给我心酸的时间都那么少。

“围城”一词，源自钱钟书的经典隐喻——“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一般是用来形容婚姻的，但就目前的工作状况来看，用来比喻体制内工作完全不为过。

周末和几个孩子同学的妈妈一起带娃聊天。本来是在吐槽当前的小学教育，其中一个妈妈突然来了一句：现在小学老师和高校老师一样舒服、一样躺平。我有点想为自己和同事们辩解一下，我们真的躺平不了一点。但是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辩解起，于是笑笑也就过去了。 逢年过节，家里亲戚也是一样的观念：你们在高校舒服喽，又稳定、又不累，哪像社会上打拼的其他行业人群。

确实，这份工作是外人眼中的“神仙工作”：稳定体面，旱涝保收。但撇开浮华的表象，其中的辛酸谁又能知道呢？每天班里班气、疲惫挣扎，上升通道越来越狭窄，职业价值越来越缺失。至于工作成果，嗯，可以忽略不计，更不谈“创造核心价值”。

你要问，那不如跳槽呢？我只能说，我怂、我不敢、我没能力。首先，忙是忙，累是累，但稳定也确实是稳定，换个工作能比这个稳定？还真不会，裁员怎么办？公司倒闭怎么办？再者，长辈们眼中的好工作，你就这么辞了，简直是倒反天罡，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支持吧。再次，我能找到啥好工作？专业多年未钻研，在市场上能有啥竞争力，熟悉的行政工作技能（公文写作、会务协调）在市场化竞争中适配性也十分有限。

《理想之城》剧照

至于如何改变现状呢？ 说实话我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只能说在努力想办法进行自救。 从外部来看，我们单位正在深化实施绩效激励机制：将工作效能纳入考核，打破“干多干少一个样”的局面。后期会怎么样，还无法预期，总之是个好现象。再就是从个人身上发力了，我在网上搜了一些好的做法，比如加强心理建设，不要老想着寻找价值感，干好工作，维系好家庭，就很棒了。我也在尽可能提升技能，这学年一开始，我求助队友，通过小小的技术革新，把困扰了我很多年的一个资料整理问题给解决了，让这项工作的时长缩短了至少一半以上，这很令我振奋。以后还是要多学习，提高工作效率的同时，也让自己与社会接轨，不再那么僵化。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保证身体健康，我是一个很懒得动弹的人，工作遭遇不顺之后，影响心情的同时，更加不愿意动弹。队友经常告诫我，一定要注意锻炼身体，保持良好的身体，才是日后革命的本钱，万一哪天一个你很感兴趣的工作机会来了，你又因为身体原因无法胜任，岂不是更加难受。起初我是完全听不进去，现在随着年纪增长，也能理解他说的话了，空闲时间也开始学着挥挥拍、走走路，锻炼锻炼。

以前我因为工作很难受的时候，喜欢找朋友、同事吐槽，以期获得共鸣，得到安慰。现在回过头去看，实际上这是一种很傻的行为。 能帮助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写下这段心路历程，也是我勇敢迈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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