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家送我出国留学，家族里的风波就不断。
除夕夜，我们全家是在派出所和医院里度过的。
CCTV主持人喊出零点钟声倒计时时，
父亲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
我妈一脸愁容疲惫地站在他身边；
而四叔和他妻子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其他人都堵在抢救奶奶的ICU门口，等着消息……
这一切，似乎都因为我，因为我出国留学了。
因为我家送我去留学读书的这个事实：
在除夕夜，四叔和我爸打起来了，
酒过三巡的二位东北壮汉最后开始互扔啤酒瓶。
一片酒瓶碎片扎进父亲大腿动脉，瞬间地毯全红了。
在一旁劝架的袁家的媳妇们都吓傻了。
从南方嫁过来的三姨没见过东北爷们打架的场面，吓哭了。
80多岁的奶奶一见二儿子血流满地，急火攻心，捂着心脏瞬间不动了，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塞满了痛苦。
而这一切，都和我出国读书有关。
很多大家族都由这样一种常见但缺乏逻辑的成员构成：
一个老实忠厚但对家族没什么掌控力的大儿子，
一个学历高能力强挣钱多有出息的二儿子，
一个旅居外地只是偶尔回家不参与家族政治的三儿子，
一个最受祖辈照顾但不上进没能耐好吃懒做的小儿子。
我父亲就是那个当家族顶梁柱的二儿子，
为家族贡献了最多的GDP和财政收入，
每年除夕的年货几乎都是他置办的。
但他却不受祖辈宠爱，因为，我是个女孩。
要知道，这个世界很多人的生存逻辑和你有着天壤之别。
即便是在同一个家族里，也天天弄得像阶级斗争似的。
有些人的逻辑可笑，但是他们自己却深信不疑。
比如在我四叔看来，生了一个女孩就不该花钱送她出去留学，应该省下钱资助他的儿子出国。
而那小子是一个成天玩游戏，已被学校警告三次的货。
又比如在我奶奶看来，只有四叔这一房能为老袁家传宗接代，家产都应该留给他。
当然她并不知道四叔外面欠了多少高利贷。
再比如，除了我妈在内的老袁家的女人们看来，
花大钱在我的教育上，简直就是我们这一房的纯粹炫富，
因为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和一个大十几岁的老外好了，
然后就过上和家里没什么关系的白眼狼的生活了。
我知道她们嘴上说着鄙视，但其实无比向往那种生活。
就连最不喜欢的四婶也常问我“老美是不是很喜欢亚洲女性”。
你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这些逻辑，
就像你无法让他们相信wifi是没有辐射的，
葱和豆腐放在一起吃是不会致癌的，
白岩松是没有说过那些鸡汤的，
王健林也是没有跟马云撕过逼的……
你看过他们的朋友圈，就知道他们很难理解你。
父亲是个明白人，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他不想让我永远生活在这座东北的三线城市里，
慢慢被一些根深蒂固的逻辑所同化，
所以他决定送我出国读书。
而这个决定，将消耗掉我家近一半的流动资产。
和预想的一样，四叔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主要观点是：这笔钱留着干点什么不好，花在一个以后会嫁人的女孩身上太不值。
他所说的“干点什么不好”，其中包括：
奶奶的养老费，他儿子读大学的费用，
还有他欠下的一屁股赌债。
在他看来，我父亲有义务和责任帮他擦这个屁股，因为我父亲能赚钱。
“你看，蜘蛛侠里不是说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有次家庭聚餐时，四叔这样说道。
其他人虽也提出了反对意见，
但也没法做出什么实质的阻拦，
我还是如愿以偿地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离开了一群在我看来有些怪的亲戚和熟悉的城镇。
但是我却不知道，这才是引爆家里矛盾的开始。
有一年，我暑假回国背了一只Coach包回来。
这个包，在美国校园里经常见到同学背。
我不会告诉家里亲戚Coach在美国根本算不上什么奢侈品，他们不会信的。
因为在我们故乡，它已经算一线大牌儿了。
不过没成想，我逛街的时候被四婶撞见了。
“哎呀，这小姑娘一出国心思就野了，开始学会花钱了。” 四婶用一种华妃撞见甄嬛的语气说。
于是，我就被四婶描绘成了一个眼中只有奢侈品牌不思进取的野姑娘了。
在老一辈看来，我不是那个穿平底鞋和秋裤，戴眼镜齐刘海的“学生样”了，所以四婶对我的所有指控都是对的。
“下次回国时，记得给你弟带点贵重礼物啊。”
父亲在送我回美国时，在机场跟我嘱咐。
我能感受到他的愤懑与无奈。
于是再回国的时候，我给弟弟买了礼物，
一个Xbox游戏机，还多买了两盒游戏，挺贵的，
自己买的时候都心疼，攒了好久的钱。
没成想礼物刚拿出手，四叔四婶就怒了：
“你这孩子，几个意思，送什么不好送游戏机，你是想让你弟玩物丧志吗？”
“他都多大了还让他玩游戏，你是不是自己在外面玩习惯了？”
“你怎么不送个iPhone？不是在美国买挺便宜么？”
“不是的，四婶，iPhone也挺贵，要600多刀呢。”
“不可能，你别以为我不懂英文就不知道。”
说着四婶打开一篇朋友圈图文，
“你看，里面说iPhone在美国才卖200多美金。”
我没进一步解释，对于family plan和签约机与非签约机区别这种事儿，要解释你得解释一小时给他们听。
而且关键是，他们宁愿相信微信里的鸡汤文，也不愿相信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人。
因为前者符合他们的理解，后者虽然是家人，却是利益上的敌人。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也就忍一口气算了。
不过我知道，我在家族的标签又多了一个“骄奢淫逸”。
最近这一年，四叔变得很是愤世嫉俗，
自己倒腾点房子结果房价又不涨了，每个月还要还贷款。
他自己也不知道节制一下饮食，
得了痛风，天天晚上疼得睡不了。
弟弟也不争气，眼瞅着二本都考不上，一家子整天生活在负能量里。
四叔的朋友圈基本就是 《你不知道马云最惨的时候惨成什么样子》《柳传志：一个成功企业家要懂得的99个道理》以及《看完这些A股赚大钱像玩似的》。
你可以体会一下。
一个人的愤怒，大多源自自己的无能。
最终，四叔把所有苦闷都发泄在了我和父亲身上。
酒过三巡，四叔当着全家的面批判我。
“你这个丫头，在国外不学个好，英文说得倒挺溜，可你也是要找个老外嫁了啊。家里花这么多钱，全打水漂了。”
“你读什么研究生，你个女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没听说女博士嫁不出去么！你说你读书那个钱省下来，都能送你弟出国了，你个没良心的。”
四叔越说越难听，父亲听不下去了，就呵斥他两句，没想到彻底把他点炸了。
“我算是看清了，这个家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你有钱送丫头出国，没钱帮我还债，你特么是人么，有你这么当哥的么？” 边说边推搡父亲，父亲一个就势把他推倒在地。
“我去你大爷的。” 四叔抄起酒瓶扔了过去……
因为故意伤人，四叔被拘留了。
而奶奶，没有抢救过来。
四婶再见到我时，是奶奶出殡那天，
她一个箭步上前，揪着我领子，恶狠狠地说：“看你干的好事！你个丧门星！害得咱家家破人亡。”
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被北风一吹，钻心地疼。
当你穿鞋子走在路上时，没有鞋子的人会骂你；
当你开着摩托时，没有车的人可能会骂你；
在有些人的逻辑里，我欠了高利贷还不起，都是因为你出国读书了；
我儿子没出息玩物丧志，也是因为你出国读书了；
我家破人亡，也是因为你出国读书了。
你做错了什么了么？貌似没有。
你只是没有像他们预期的那样活着而已。
于是，突然理解了努力读书的最大意义：就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都能摆脱这样的弱者逻辑，与能包容别人、理解别人的人共事共处。
曾听很多人这样说：
“女孩子上那么久的学、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
最终还不是要回到平凡的城，打一份平凡的工，
嫁作人妇，洗衣煮饭，相夫教子，何苦折腾？”
但杨绛说得好：读书是为了遇见更好的自己。
我们这么坚持是为了：
就算最终跌入平凡、洗尽铅华，
同样的工作，却有不一样的心境，
同样的事情，却有不一样的逻辑，
同样的家庭，却有不一样的情调，
同样的后代，却有不一样的素养。
读书和不读书，过的是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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