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观念的形成看起来像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西周初年文献中偶尔提及祭礼,到《诗》二雅中出现若干赞美礼仪风度的诗句,再到《左传》、《国语》中贵族君子常以“礼”为尺度论政论人,似乎在思想史上呈现为 一个对礼仪的重要性不断加深认识的过程。可是我们 仔细考察,就发现“礼”观念是在某个时间内骤然流行起来,相对于这个短期内的爆发式的流行,以前的种种关于“礼”的言论(主要是在西周后期的雅诗中),都可视为是在缓慢地积累一种感情。直到有一天,这种感情变为一种自觉的意识,人们突然意识到,他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些礼仪规范,从祭神之礼到饮食之礼,不仅是为沟通人神关系服务的,也不仅是维持了人的体面与风度,它竟是人们考虑政治问题和人生问题根本无法离开的基础。到了这个时候,“礼”观念才真正在思想史上形成。
这个“礼”观念骤然流行的时间,就是霸政初起的 年代。《左传》记事始于鲁闵公元年(前722年),齐桓公初建霸业是鲁庄公十五年(前679年)④以鲁庄公十五年作一个分界,此前四十多年,贵族言论中谈到“礼”仅有两次,此后至鲁僖公三十二年(前628年)晋文公卒,五十余年间为霸政高潮时期,此期贵族言谈提到“礼”达二十多次。⑤《左传》记贵族言与事,大抵皆有春秋时史官笔录为本,较为可靠。如果只有少量变化,不足以说明问题,如此大规模的变化(言谈称“礼”的密度竟骤然提高十倍)肯定说明中原各国贵族均在霸政以后的一段时间变得十分重视礼。值得注意的是不仅贵族言“礼”有此变化,而且贵族引“诗”“书”也有相同变化。仍以鲁庄公十五年为界,在此之前,贵族引“诗” 只有一次,引“书”一次没有,此后至晋文公去世的51 年间,贵族引“诗”达16次,引“书”6次。礼是西周的旧制度,诗、书是西周的旧文学,可是西周人谈论重大宗教政治问题从不称“礼”引“诗” “书”,也就是说,西周人从未想到要以礼仪制度和文学文献来支持他们的精神世界。霸政年代里风气骤然变化,说明那时的贵族开始 相信古传的制度和文学是一种精神的支柱,他们可以由 此出发来讨论并解决政治和人生的问题。这一变化便意味着“礼”观念在思想史上出现。
“礼”为什么会在霸政以后流行起来?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当是多重社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我研究此问题得出的初步结论是,推动“礼”观念出现的最主要因素是贵族社会内部发生了一次重要的变化,就是贵族城邦国家之间,由西周时代的宗法关系结构,演变成了霸政时代的“诸夏”关系结构。“诸夏”概念是齐桓公创霸时代由管仲首次提出,此概念一出现,即受到中原各国贵族的热烈响应,成为霸政同盟的主要推动因素。学术界有人认为春秋时“诸夏”概念出现标志华夏民族已经形成,“诸夏”是否可以视作一个民族共同体可能还要商量,但它肯定标志古代贵族社会初步突破氏族界限,开始结成一个跨氏族的文化共同体。“诸夏” 共同体在霸政前夕形成当然不是偶然的,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的结果。本文限于篇幅不能详述这个过程。[5]这里只是要说明,宗法共同体和“诸夏”共同体 是两种不同的城邦国家组合关系,由此形成的观念也不一样。在宗法共同体之下,贵族以宗庙为根本,以神的保佑为精神支柱,在“诸夏”共同体之下,贵族以各氏族(当时人称“虞夏商周之胤”)混成的新族群为根本,以共享的文化为精神支柱。虽然在“诸夏”时代还有人谈 论宗庙和神,但那已是抱残守缺的心态;“诸夏”共享的文化传统如礼仪诗书之类,已经成为各国担当大任的贵 族人物的新信仰。霸政之所以形成,基础便是“诸夏” 聚合带来的贵族社会结构变化和由此伴生的新观念, 礼、诗、书等观念在霸政时代流行由此看来就毫不奇怪了。
当然,“礼”观念在思想史上出现是由多方面因素共同促成,如礼仪制度在西周中期以后逐渐系统化,礼仪日渐成为贵族的生活方式并改变他们的气质;如西周灭亡以后贵族对神的信仰破灭,陷于无所依傍的危机之中,需要寻找新的精神支柱;再如北狄与楚进逼中原所带来的压力使中原贵族形成强烈的文化自觉等等,这许多方面的因素都对“礼”观念的形成产生推动作用,但 是“诸夏”聚合显然是这复杂的综合因素中最主要的因素。“诸夏”聚合意味着贵族走出氏族宗庙的世界,以共同文化构成的想象力为基础,认同一种新的共同体和新的身份。有了这一转变,礼仪生活的长期积累和训练,贵族群体因为神系信仰瓦解而寻求新的精神支柱的压力,才能在一种新的社会结构基础上发生作用。这里特别要说一下夷狄人浸这一外部推动因素。表面看来,公元前7世纪初北狄南楚的人侵是推动“诸夏”意识高涨的一个主导因素,那时贵族在华夷之辨中大谈礼义, 以礼为标准区分夷夏,也是对夷狄文化威胁作一种回应。但是实际上“诸夏”观念也好,华夷之辨中大谈礼义也好,都有更深一层的含义,那就是中原贵族社会当时正在经历内部结构的重组,贵族实际上是在借助“诸夏”和“礼义”观念建立一个可以取代神和宗庙的新意 义世界。在世界史上,文化发达的民族遭遇蛮族人侵时,通常都会激起文化的自尊感,而春秋时代的特殊之处是那时诸夏贵族正经历传统制度和信仰的崩溃,他们正陷于自身的秩序混乱和精神危机之中。这个时候遭遇蛮族人浸,使诸夏贵族不仅激发起文化的自尊,而且 把自身文化传统的再发现,与重建一个意义世界的努力结合了起来。
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笼统地认为“礼”观念始终是主流社会的支配观念是不对的,春秋以前有礼仪制度却无“礼”观念;春秋以后的战国时代贵族制度消亡,主流社会也不再流行“礼”观念。实际上“礼”观念大为流行只有春秋霸政以后二百余年,那是大多数统治阶级成员真正以“礼”为核心观念,相信靠“礼”可以解决一 切重大社会问题的时代,那是思想史上“礼”观念的黄金时代。这个时代形成的种种信仰和观念,是孔子创立原始儒学的背景和基础。战国以后,“礼”观念不再在统治阶级中占支配地位,只在儒家学派这个民间集团中代代相传,并通过儒学在西汉武帝以后重新成为官方支 配观念可是西汉以后这一观念不似春秋时代那样具有原创精神,已经退缩为以维护帝国秩序为核心的官方观念“礼”观念的生气勃勃的发展,也终于在大一统政治格局之下走向模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