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这一部分尝试从“声景”概念所蕴含的独特视角出发——即它将声音看作空间性的、涉身的,讨论声景研究为“传播学”带来何种新的思路。
这里,我要为“传播学”打上引号,它并没有清晰的边界,且一直处在发展之中。与此同时,声景研究实则都在处理传播的问题,它们指出了声音景观作为一种媒介,也作为人身处其中的、感受到的一种环境,中介了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并且声音景观本身亦是此关系的一种呈现。同样,“声景研究”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些研究尽管采用了“声景”概念,却依然缺乏声景的视角。因此,与其说我想对“传播学”与“声景研究”进行比较,毋宁说我更关切声音景观为我们开启的接近声音问题的独特视点。
首先,声景研究提请我们关注声音本身,包括生活世界中的一般物理声响,而不是一味着意那些普遍看来“有意义的”声音比如音乐、口语等等;而这些“有意义的”声音之所以受到关注,往往是就其所承载的、在很大程度上可被化约为视觉符号的内容而言的。
霍尔(Stuart Hall)认为传统的大众传播研究“根据信息的回路将传播过程概念化”,这一模式遭人诟病之处在于其发送者/信息/接收者的线性过程,在于缺少将传播的不同时刻作为各种关系的复杂结构这种观念(Hall,1977/1999:508)。在大众传播学的框架下,如果我们设想一档广播节目的“信息回路”,我们会发现声音只是信息的承携者,声音本身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这种研究路径受到视觉性思维框架的影响,同时也更加具备可描述的操作性。
霍尔将传播分为生产、流通、分配/消费、再生产四个阶段,进而分析在每个阶段的条件与权力关系下符码与意义(而非浅表的“信息”)的生产。这里,声音(如果分析声音传播的话)同样仅作为让符码与意义寓居其中的形式而存在。应该说,符号学的分析方法可能更适用于视觉表征。一旦声音被“编码”或“解码”,至少在隐喻意义上,声音的空间维度包括空间中的听觉实践以及听觉过程中所涉及的身体、感官等等要素都被抹去了;并且,我们很快便会发现,只有那些传递了信息的声音才是值得被“编码”或“解码”的,那些无意识发出的声音、噪音或是没有发出的声音(静默)甚至失去了在研究中存在的资格。文化研究对带有强烈的视觉意涵符码及其意义的强调,对空间性的声音来说是极具“杀伤性”的。
因此,将声音作为一种媒介,除了考虑其中所传递的信息与意义之外,还必须考虑声音作为一种物理环境对人类感官的直接作用,这是不能被转化为符号的部分。声景研究业已指出,人们经由听觉过程形成对声音环境的印象即声音景观,除了依赖接近声音内容的文化心智之外,还取决于听觉活动的涉身倾向,这是由于声音作为一种总是包围着人的触觉的媒介,使听觉跟视觉比起来更加关涉身体。
在传播学的现有地图中,“媒介环境学派”同样关切媒介与感官之间的作用。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人的延伸,它对人和社会的影响在于“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重要的是媒介的形式对官能的作用。有趣的是,他曾举例表明口语声音和书写词语的差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要求他的年轻演员用50多钟不同的音调说“今晚”这个词。这些表达思想情感细腻差别的音调在声音中“稍纵即
逝”,转而被“书面词语用线性序列的形式详细表达”(麦克卢汉,1964/2000:33,115)。这从反面指出声音不可被符号化约的那部分,恰恰存在于其身体在场的空间性当中。
关于音乐的研究也许更能摆脱视觉性即符码与意义的束缚,这是因为音量、音色、节奏这些声音性的东西是构成音乐的重要方面。如果说脱离声音、仅仅凭借广播的文字稿我们还能谈广播节目的制作、内容、意义、效果;但仅凭歌词来谈音乐似乎是更难想象的。音乐的意义不是通过“读”而知晓的,而是通过在空间中的实践而获得,这种实践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身体实践。声音总是涉身的。
无论是在传播学还是声景研究中,要讨论听觉方式的涉身层面都较为困难,特别是跟对声音内容进行意义阐释相比。这是因为声音本身难以用视觉性的文字来描述(就像前引麦克卢汉关于“今晚”的例子所言),而涉身倾向相较诸如意见、态度、情感来说更难观察与表述。但声音景观所蕴含的涉身性的理论视角,无疑为我们揭示了声音本身与人类感知互动过程中的重要层面,是值得尝试的方向。这要求对具体场景中的声音景观与听觉过程进行细致的考察,这是一种微观的切入。
在传播与媒介研究的图景中,已有不少研究采用民族志的方法或视角,对日常生活进行微观探察;我们不妨将诸多声景研究也纳入这一图景中。声景研究不仅在一个具体的场景中讨论蕴含在声音里的意义是如何生成的;也将声音本身当作生活空间的一部分来看、将听觉当作一种空间实践来看。随着人在其生活空间中的移动,声音景观连续地、关联性地变化着。由此,我们就能够突破单个的声音媒介的使用场景,将各个生活场景连属起来,我们可以将研究的“目光”扩展到此一社会中更大范围的空间之内。如果对于一个“共同体”的成员来说,身处同一物质/技术与文化境况下,其听觉方式或者
说感官文化呈现出同样的结构;那么我们就可以进一步讨论,同一时期各个场所的声景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反过来说,弄清楚各个生活场所声景之间的关系,有助于我们更深地理解同一时期的知识型、权力关系等等问题。这是声景研究为我们提供的另一个有益的视角。
还有学者在更广泛的空间内关注声景的问题,即将“城市声景”作为考察的对象。在20世纪末的开罗与第三帝国时期的杜塞多夫,城市声景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同一的政治/宗教权力的印记。不限于媒介使用与听觉实践的那个具体的场景,声景研究常常关注同一时期更广泛的空间。这样的研究视角,不仅仅让读者听到声景的“地方”特质、了解地方声景的时代特征;更重要的是,在同一权力结构或是同一知识体系的影响之下,各个场所的声景(包括室内与外部空间)总是相互联系。
柯廷(Adrian Curtin)对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初期先锋剧场的声景开展了研究。他发现,这一时期先锋剧场的设计、安排与“上演”总是跟同一时代人们如何听、如何围绕“听”来形成主体经验有关,也与彼时的声音技术(包括留声机与电话)有关,且是对现代城市声音环境的一种回应。因此,“声景”亦是一种历史定位的(historically situated)、文化浸润(culturally informed)的声音印象(Curtin,2014)。剧场这一“小”场所的声景,与更“大”的生活空间内的声景相呼应。
而各个场所声景之间的联系也可能以“差异”的形式表现出来。无论是反宗教改革时期的巴伐利亚、19世纪的法国乡村、第三帝国时期的杜塞多夫或是20世纪末的开罗,城市/乡村声景绝不是整齐一致、不带丝毫的混乱与杂音。在这些研究中我们已然能够看到,声景之中总是蕴含着权力关系的紧张,以及各种使它发生突然
变化的因素。如此说来,在一个更广泛的空间中讨论声景的问题——即便各个具体细部的场所中声景表现出差异——亦恰恰从反面给予研究者一个切入点,来探究位处同一社会文化与物质技术状况之下的各个场所声景的关系。这些场所的声景为何如此展开?这些场所之间是一种怎样的位置安排?
伯索尔的研究亦涉及二战期间杜塞多夫的电影院声景。电影院的声音空间作为一种设计的社会控制技术(当然它并不仅仅是“控制的”),与外部城市空间之间存在着联系,包括作为一种联系的区隔;这其中又充满着种种控制与失控的张力。再如,从汤普森的研究中可以看到,隔音的、吸声的、安静的办公室与私人住宅出现在工业化噪音加剧的背景当中,前者与喧嚣的城市街道等场所,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可以设问,假如没有后者,我们会如何建筑与认识办公室与住宅的声音环境?
赫什金特注意到,在不同的情境中,人们收听磁带布道会有不一样的反应与感受。根据他的民族志报告,例如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工作的人收听磁带布道,会试图让自己保持内心的平静以应对烦扰的工作,而在家中收听的反应则可能是对内容提出疑问。而磁带布道作为一种遍及性的城市声景,这一视角让研究者关注这些具体的情境所构成的一种总体性的关联,以及它与感官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