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当选后,人们质疑美国在其领导下能否保持自由世界领袖的地位。本文作者认为,自由世界作为冷战概念已不复存在,特朗普的出现反而使“自由世界”有了新的意义。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在描述战后历史时,如西方学者通常做的那样,有意忽略了社会主义国家是“民主阵营”的事实。】
(翻译/ 观察者网 马力)
唐纳德·特朗普已经就任总统,美国外交政策可能将迎来巨大变化,面对这一变局,人们不禁发问:美国是否仍将保持自由世界领袖(leader of the free world)的地位呢?时事评论人士安妮·阿普尔鲍姆表示,西方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在特朗普时代,我们不能想当然地以为美国仍是自由世界的领袖。”等等,这个所谓的“自由世界领袖”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概念如今还有价值吗?
在回答上述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分析一下“自由世界”的概念。它暗含的意思是,民主(观察者网注:此处专指西方民主)国家和非民主国家之间,存在一道天然的分野。下方的谷歌二元语法统计图显示了自1945年到2008年之间书籍中出现“自由世界”这个词组的频率。
从70年代开始,“自由世界”的出场率一直在下降
这个词最初被广泛使用是在二战期间,当时人们用“自由世界”来代指那些反抗法西斯主义的国家。1941年,有着国际主义和强烈反法西斯色彩的“自由世界联盟”出版了一份名为《自由世界》的月刊。在战争期间,意大利裔美国导演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执导了体现美国政府意志的系列宣传电影《我们为何而战》,以争取美国民众对战争的支持。其中有一部影片引述了希特勒的话:“两个世界正在交战……其实是两种生命哲学在交战……在这场战争中,失败的世界必将被碾作齑粉”。在电影《我们为何而战》中,由迪士尼工作室操刀的动画把德日两国刻画成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奴隶制黑暗帝国,而西方则是光明世界中一片自由的土地。
美国宣传片《我们为何而战》
然而,“自由世界”这个概念从一开始就是含混不清的。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核心,说到底是纳粹德国与苏联两个极权主义国家之间的战争。据统计,德军有四分之三的阵亡是拜苏军所赐,仅有四分之一死在与美、英、法等民主国家的枪口下。
在冷战最激烈的时期,“自由世界”的概念被无限拔高,当时美国政府将冷战描绘成民主国家联盟与共产主义阵营为争夺世界主导权而爆发的光明与黑暗的斗争。在1958年的一场记者招待会上,当时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表示:“‘自由世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其中的所有国家都希望在本国政府的治理下保持独立性,而不希望受制于某个独裁政府。这些基本价值观,我们大家都应毫不含糊地遵循。”
然而到底哪些国家是自由世界的一员,各国在这个问题上莫衷一是。许多右翼独裁政权只要与美国结盟,便被划入了自由世界,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苏联对这个概念嗤之以鼻,赫鲁晓夫曾于1959年表示:“所谓‘自由世界’,本质上是美元王国”。
谷歌的二元语法统计图显示,自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自由世界”词组的使用频率呈现下降趋势。人们开始意识到世界的复杂性,不再像弗兰克·卡普拉所描绘的那样非黑即白。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和平解决,冷战局面得以稳定下来,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开通了热线电话并签署了《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与此同时,民主阵营内部也在越南问题上出现了分化,英法等美国的亲密盟友开始反对美国干预越南局势。同时,共产主义阵营也出现了分裂,中苏两国分道扬镳。
到上世纪90年代初苏联解体时,“自由世界”这个概念作为冷战遗产,几乎已无人再提。共产主义的退潮以及东欧等地区的民主化意味着“不自由世界”几乎已荡然无存,那么“自由世界”抱团取暖也毫无必要。美国曾试图给敌对国家扣上一顶类似的大帽子,比如前总统小布什曾把伊拉克、伊朗和朝鲜列为“邪恶轴心”,但这种提法未能取得一呼百应的效果。
而“自由世界的领袖”这一概念隐含的意思是,美国(尤其特指美国总统)应该为其他民主国家的外交政策提供指引。在1948年11月的一期《纽约时报》上,英国经济学家巴巴拉·沃德首次使用了“自由世界的领袖”这一表达方式,敦促西方国家团结起来共同应对共产主义威胁:美国拥有无可挑战的经济实力,“有潜力成为自由世界的领袖”。自上世纪40年代末起,“自由世界的领袖”开始被广泛用于指代美国,其原因除了英法等民主国家实力衰弱以外,还在于美国采取了马歇尔援助计划、组建北约以及介入朝鲜战争等举动,成为了反共联盟的头目。
现在的问题在于,冷战已经结束多年,“自由世界”的概念已作古,为何人们还在使用“自由世界的领袖”这种说法呢?毕竟说到底,你怎么去领导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词组免于消亡反映了美国强大的实力。上世纪90年代,美国成为全球唯一的超级大国,领导了针对索马里、海地、波斯尼亚、科索沃、阿富汗和伊拉克的一系列干预行动。当时很少人会质疑美国是天字第一号民主国家,因此美国确实领导着某个阵营。
“自由世界的领袖”这种提法的用处还不止于此。随着近年来美国越来越难以界定自身角色,许多美国人需要美国在世界舞台上保持主导和权威,方能从中汲取慰藉。因此,“自由世界的领袖”便成为这些人鞭策总统的工具。2007年,奥巴马表示:“过去6年以来,自由世界领袖一职虚位以待,现在我们是时候再次扮演这个角色了”。2015年,保守派评论人士马克·列文批评奥巴马与伊朗达成核协议,他认为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才是真正的“自由世界领袖”。
“自由世界领袖”一词还可用于烘托美国总统崇高的权力。不久前,奥巴马的顾问丹·费弗这样描述总统就职仪式:“你站在那里,在众人崇敬的注视下宣誓就职,然后步入白宫,就这样,你获得了自由世界的领导权”。
然而冷战结束后,“自由世界领袖”这个概念本身就是虚伪的。没有了自由世界,美国到底在领导什么?2003年,比利时首相的一席话揭示了共产主义威胁消失之后美欧关系逐渐破裂的现实:“只要苏军可以在数小时内推进到莱茵河,我们和大西洋对岸的亲戚之间就是血浓于水的关系。而现在冷战已经结束,我们可以更加自由地表达与美国的不同意见”。
今天的美国人是否应该抛弃这种说法呢?特朗普时代的到来意味着“自由世界”以及“自由世界的领袖”这两种表达方式还没有失去意义。如果“自由世界”指代坚守民主价值的国家集团,那么“自由世界的领袖”就应该致力于建设并维护自由主义世界秩序,而后者的基础在于现有的国际机构和贸易自由化。过去几十年来,美国与其他民主国家合作,通过建立联合国、欧盟、世贸组织以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一系列国际机构,共同促进了全球贸易,传播了繁荣,削弱了极权主义,缩减了战争的影响范围。
但是特朗普发出的信号显示,上述伟业可能在他任内轰然倒塌:他要建立关税壁垒,他批评欧盟和北约,他抨击美国的亲密盟友,他甚至还为反自由主义的俄罗斯总统普京献上始终如一的溢美之词。
谁能肩负起美国卸下的重任,扛起自由主义国际主义的大旗呢?2015年,《时代周刊》将德国总理默克尔评为年度人物,封她为“自由世界的总理”。然而,德国的GDP规模不及美国的四分之一,国防支出不及美国的十五分之一,根本无法扛起自由主义世界秩序。
1948年,当巴巴拉·沃德在《纽约时报》上首次提出“自由世界的领袖”时,她十分担心民主国家没法团结一致。她写道,敌人无需发动战争,因为自由世界“正在由内而外地自我毁灭。”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由于西方采取了富有远见的围堵政策,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是那个不自由的世界。事实证明,冷战的胜利是一把双刃剑。失去了“不自由”的敌人,“自由世界”阵营内部的认同感逐渐消失,民主国家们开始自由地吵架甚至离队。如今,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开始掉转枪口,从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的捍卫者,转为其掘墓人。
(观察者网马力译自《大西洋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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