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采访飞行员。去乌兹别克前，一位北京的队友一直关心我们乘坐的飞机：哪个国家的航空公司？什么机型？……见面后才知道，她爸爸是飞行员，那种飞了一辈子、浓缩了一代飞行史的老派飞行员。行程结束，回国途经北京时，一下飞机就直接扑去她家里了。
▲
因为工作关系，这位飞行了一辈子的机长先生不愿以真实姓名示诸众人，我们便以“机长”称呼，但还是希望用一张现场的照片，便调成了黑白。70岁的他讲得眉飞色舞，关于气象、云、地形，如果当年有这么好的地理老师，也许很多学生都会投身飞行。摄影/陈曦
行李&某机长
1. 飞行员与天气预报，成都与黄梅天
行李：叔叔，打扰啦。我一直对从空中俯瞰大地的人充满向往。
机长：不能这么笼统！从空中俯瞰大地，得要看在什么高度。你要拍照，就要飞得低，比如螺旋桨飞机，山区高出600米，防止遇到颠簸的时候有气流作用掉下去或者撞山，平原地区高出300米，飞得也慢，这个高度很低了。
行李：很多城市的最高楼都已经高出300米了。
机长：对，从300米高处去看地面上那些景物就非常好看，有立体感，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行李：就像看沙盘一样？
机长：还不是沙盘。有很多东西，你明知道相互之间是什么关系，比如山的走势，它前后左右的山是什么样，但在平面上看不出来，到了300米的位置，能看到一部分，相对视野开阔了。如果你方向感强，一看这个山就知道和城市什么关系，它的走向，它的整体地貌。还会发现和当地气候的关系，比如成都平原，西边是青城山，东边是龙泉山，将成都平原围在中间形成一个盆。青城山看上去很低，但是整个青藏高原向东延伸过来，到了这里忽然陡降下来。青藏高原气候寒冷，空气密度大、重，就向低处流，而位于低处的成都平原的热空气的特点是体积大、密度小、轻，就往上走，它往上走，冷空气必然要下来补充它的位置。冷空气从青藏高原一下到了盆地里，这个盆因此经常处于西南低涡的气候条件，老是阴雨天。我小时候在那长大，一到冬天就雾蒙蒙的，像闷在牛奶罐子里，老是不见晴天。四川人讲笑话说，一听到狗叫就知道今天要出太阳，狗都稀罕太阳。
▲
在青城山和龙泉山之间的成都盆地，当你从这上空频繁飞过，便知道成都的天气缘何而来。制图/王岩
行李：成都的天气原来是这样来的呀。
机长：是啊，所以你飞到高一点，300米、600米左右，就能观察到城市的整个地形，知道气候形成的背景。可是如果你到了3000米、4000米，比如从这个高度看秦岭，就会发现秦岭在中国南北分界线中对气候的影响。再飞高，一万公尺以后，就像你说的，像看沙盘一样，沙盘能看出什么东西？它的水系是怎么产生的，水是什么作用、往什么方向流，这些能看出来。
▲
南北分界线：秦岭，北边是关中盆地，南边是四川盆地。这样的上帝视角，当飞行到一定高度，就能看到。制图/王岩
行李：能聊聊您从空中看到的山对北京气候的影响吗？北京北有燕山，西有太行。
机长：你说得对，北边是燕山，西边是太行，但是你没注意到东边平谷密云这一溜。北京就像一个手腕，从东往西分别是平谷-密云、燕山、太行这一列山，东侧是海，就是唐山、北戴河一带。你在飞机上一下子就能看到很清楚。
春夏的时候，北京白天的风都是南风，南风怎么吹？它是从南边河北、山东这边过来，受山势影响，从东南方向进来以后就顺着平谷这个位置一路顺着密云、燕山、太行转一圈，最后从哪出去？从房山、门头沟出去。如果是湿润空气，北京就会又闷又湿，被围在这个手腕里。
冬天的风是哪儿来的？从贝加尔湖、西伯利亚、蒙古一路下来的。那是大陆性气候最寒冷的一块地方。它的冷空气又从哪来？从北极的新地岛往南而来。因为地球自传，冷空气始终是自西向东移动，冷空气过了北极圈，下到西伯利亚整个寒冷地带的时候就往南走，影响到中国的新疆。继续往东南方向走，最后影响到北京。北京冬季为什么风大、风沙大？就是因为风从蒙古国、内蒙、新疆这些地区来的，这些地方又干旱又冷。风大的地方，云是无法停留的，就是一种单一的冷空气流，如果有热空气一直顶着它，冷暖空气交界的这条线就是水草肥美的地方。
你要注意一个问题，整个中国沿海，包括北京地区，到了夏季，影响我们最大的、气候变化的原因就是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带。整个太平洋副高压就像舌头一样，到了夏季的时候逐渐往上移，覆盖整个沿海岸东部，潮湿、闷热。春节过了以后，它就开始慢慢移动，到了3、4月份，它实际上在岭南地区，但是北部边缘影响到了长江。这时，北边来的冷空气会和这里的热空气交锋，所有太平洋副高的沿线，尤其是北部和西部，都是冷暖空气交锋的地方。为什么长江中下游有梅雨季节？就是太平洋副高的热空气和北边来的冷空气在这里交锋，从江浙开始，最西边一直到了成都。
▲
点击放大原图，便可以理解机长说的北京“手腕式”的地形，夏天，风从海边吹进来，顺着平谷、密云，一直环形到房山之后，借由豁口流出去。制图/王岩
行李：所以成都也有梅雨季节呀。以前在上海上学，一到四月就是黄梅雨天，闷湿，现在回到成都，四五月也下雨，但是感觉通透疏朗。
机长：是，成都不像长江中下游那样下个没完没了，它是等你们睡觉了下雨，等到你们第二天上班我停了，出太阳，让你们舒舒服服的。为什么？就是青藏高原的冷空气到了青城山这一带降下来了，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太平洋副高的热空气在这里长期盘踞。当然，春夏之交时西南暖湿气流是主要影响，配合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带最西部的暖湿气流部分影响，形成成都的梅雨季节。和长江中下游的梅雨形成原因略有不同，夏季成都的好气候主要受西南暖湿气流和青藏高原的冷空气影响。
2.在雷暴中找一条安全的夹缝
行李：地面上的人特别喜欢观察云，会简单分成好看的、不好看的，不知道飞行员是怎么看云的？
机长：我们没那么浪漫，更多的会考虑对飞行的影响。云从垂直分布来讲分成两类，一个是对流层里的低层云，就是从地面到9000米，这里对云有各种分类和总结。一个是平流层，几乎很少有云。
对流层里有一种特殊的云，叫对流云层，也就是我们说的雷雨、雷暴。在特别炎热的地区，气流受热以后温度很高，一直往上升，最后越集越强，再加上有适当的冷空气，就会形成一种旋转力量，一般这种力量的方向都是反时针旋转。气流再加上蒸腾，到了高空，在上面发展成毡状，这就是雷雨云或者雷暴云。如果形成锋面，一个锋面就是一片大面积的冷空气，又和几百公里的热空气碰到一起，就形成一个锋面的雷雨，可能从上海一直延伸到武汉，甚至到四川，像一堵墙一样，从地面一直升到12000米的高度上，这个对于飞行来讲是最可怕的。如果你要穿过去，会非常危险，像美国的龙卷风、飓风，在地面上都可以造成那么大的损失，飞机飞到里面去经不起折腾的。再一个，雷暴时，云层会放电，因为飞机是金属，如果飞机上的放电系统不好，很可能把你的电子设备打坏，这是最危险的。
行李：这时候怎么办？
机长：得绕。
行李：如果有上千公里，怎么绕？
机长：实在没办法，你可以找缝。这个比较专业，教科书里也没有写怎么处理，但是在飞行实践中，有经验的机长能判断它有没有影响。我们经常遇到这种锋面雷雨，就是找比较大一点的间隙。
行李：这个间隙是目测，还是飞机内部有一个观测体系？
机长：在一万公尺的时候，这个云一发展，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挡在前面，你可以用飞机上的气象雷达观测。当这一块云的能量很强、它的负荷很高的时候，在雷达上面显示为红色，其次是黄色，再其次是绿色，绿色就代表你从这通过是安全的。所以看到这一堵雷暴中的云墙，可以用气象雷达判断它的大致高度和强弱分布，在里面找可以通过的间隙。云可能是连着的，也可能是分开的，绿色的部分一般都可以通过。
另外，云有一个移动的方向，北半球高空的风始终是由西向东吹，云的移动方向也是，所以雷雨云也是由西向东移动。我说的是大方向，有可能由西北向东南移动，有可能是西南向东北移动，反正是由西向东。受风的影响，一个单体的雷雨云，在移动的过程中有一个前部和后部，前部就是它的东侧，后部是它的西侧。如果这个雷雨还在下冰雹、下大雨，它下的方向在哪？
行李：东边？
机长：对，你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因为它必须要受气流影响。下雨、下冰雹都是在东边，在它的前进方向，后边就平安无事，所以你从它的后边走，基本没有任何大的天气现象。最好不要从东侧走，从东侧可能走，几十公里、上百公里都受它影响，会有颠簸、大雨、冰雹，从西侧、后部走，擦着它的边就过去了，丝毫没有影响。
行李：有时候飞得很颠簸，是因为飞行员判断有误，应该走西边，但是他走了东边？
机长：对，如果绕雷雨的时候你觉得颠得不得了，那就是这个飞行员选择了降雨区。
行李：所以万里无云的天气，对你们来说是否就是最好的天气？
机长：也不是，刚才讲的只是一种颠簸。还有一种是晴空颠簸，什么云都没有，但是有一股空中急流，流动速度很高，高度也高，是一种很干燥的空气，水汽非常低，不会形成云，你眼睛看不到，甚至雷达都反映不出来，雷达是在有水汽、有质量的情况下才有反映，这个急流带有时候也是几百公里，它是由西向东走的，南北跨，你知道我们中国的急流带多发生在什么位置？周口。
行李：为什么？
机长：周口在山东地域附近。急流在这表现得比较明显，是因为这个位置很快就要入海了，海上有高空急流。我们在太平洋北部飞的时候，包括日本北海道附近，也经常遇到高空急流。在中国比较明显、比较强的地方，就在周口附近。或者叫晴空急流，飞机忽然剧烈颠簸、扭转很厉害。这个航线上曾经因为颠簸造成有些没有系安全带的旅客和正在工作的乘务员摔伤。
行李：为什么周口这么特别？它在地理地貌上并没有很特殊呀。
机长：是，但这是高空气流，在周口附近正好有两个气流交叉，方向不一致，或者一个高压气流一个低压气流，非常紊乱，飞机飞到这，因为气流速度高，风速也高，所以会莫名其妙产生剧烈颠簸，你看不见的。这种高空急流对飞行来讲挺可怕的，它的破坏作用有可能和雷暴类似。高空急流是不是有把飞机毁掉的？这个听得不太多，但是在思想上，在技术准备上，都感到这是必须要认真对付的。因为它的面积比较大，没有什么好办法，你在航线上飞得很精准的，不能轻易改变航线，只能在操作上采取措施应对。将来你们从上海起飞去美国西岸的飞机，会遇到北海道附近的高空急流。周口和北海道有接近的纬度，高空急流的发生地基本在这一纬度上下。你看到外面晴天，忽然颠颠颠颠起来，颠得很厉害，飞行员要是有经验的话会沉着应对，要不然，恐怕会把他吓个半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