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台湾女作家林奕含自杀事件爆发后,大陆又陆续爆出高校性骚扰事件。不同于一般强奸或性骚扰事件,事件因双方的身份分别是老师与学生而更具讨论性。高晓松说,小时候以为大学校园是最纯洁干净的地方,长大才知道,知识分子下作起来怎么会输给屠狗辈。
世人向来不怯恶棍被打倒,却恐惧神明被赶下神坛。世间最龌龊的是圣洁的东西跌进泥潭,就像妓女失身叫买卖,贞洁烈女失身叫殉葬,所以公众才会如此愤怒和恐慌。
这些让我想到去年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的获奖电影《聚焦》。电影根据《波士顿环球报》的一篇新闻报道,聚焦新闻小组因此获得了“普利策”新闻奖,原本只是调查和报道天主教牧师吉欧根性侵教区男孩,原本只是针对个人的小事件,却发现除波士顿之外,甚至全世界,都在上演着这一暴行。而政府、教会这些权威代表纵容袒护罪行,并向波士顿的“聚焦”栏目施压并命令停止一切调查。(来自《波士顿环球报》的原文链接:http://www.bostonglobe.com/news/special-reports/2002/01/06/church-allowed-abuse-priest-for-years/cSHfGkTIrAT25qKGvBuDNM/story.html?p1=Article_Trending_Most_Viewed)
波士顿249位神父因性侵犯被公开指控
仅在波士顿地区就有超过1000人的受害者
聚焦新闻组在2002年期间,共报道600余则相关新闻
报道中揭露了受害者的经历:
根据穆勒的证词,她询问了其他三个儿子并得知,吉欧根声称要带他们出门去买冰淇淋、帮他们洗澡、读睡前故事,然后便是以肛交和口交的形式强暴他们。同时,穆勒还说,吉欧根不让他们告诉别人。一个儿子告诉她,“我们不能告诉您,因为神父说这是在忏悔。”
麦索利说,吉欧根在圣安德鲁斯教堂结识了他们一家人。当他了解到自己父亲自杀了,便来拜访并向他患精神分裂的母亲致以哀悼。接着,这位神父就提出要给麦索利买冰激凌。
“我甚至觉得有点滑稽。”麦索利在采访中回忆。“我才十二岁,他是个老头啊。”
麦索利说,在买完冰激凌开车回家的路上,吉欧根安慰了他。但接着他拍了拍他的大腿上边,然后手就滑到了他的裆部。“我呆住了,我没法思考了。他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生殖器上,开始为我手淫。我吓呆了。”他还补充道,吉欧根随后开始自/慰。
“当吉欧根把浑身打颤的麦索利送回家的时候,他建议把发生的这些事儿都当成他俩的秘密。“他说‘我们都很擅长保守秘密吧。’”麦索利说。
多年以来,麦索利都在和酒精、抑郁作斗争。
如果你看过电影,就会发现,无论是林奕含还是刚爆出的北影班主任的父亲性骚扰的女学生。这些受害者只是此类事件中的普通一个,数以万计的人们经历过后,选择沉默和苟活。
很多人质疑这些受害者时说:为什么不去反抗?不去报警?不去曝光他们?
这则新闻的报道或许给你答案:
《环球报》在查看法院的公开文件中发现的,共有84桩待决民事诉讼起诉吉欧根。但是对于吉欧根的丑事来说,这些公开记录显然只是冰山一角。这是因为几乎所有关于教会对吉欧根监管的证据都被法院令秘密封存了,只允许教会的律师查看。
在强调格外教育与尊师的中国,教师,尤其是大学教授与教父一样,而林奕含笔下的小女生们就像是教区的男孩们,“吉欧根历经三任红衣主教和诸多教堂主教,但竟然在34年之后,这些孩子才终于逃离了他的魔爪。”不光是权力者与话语权的庇佑,还有知情者同情之余无能为力地选择缄默。如此看来,再坚强的内心、个人意志和求生的欲望,在社会文化构建的权威面前都如蝼蚁一般。此时还要苛责受害者的软弱,实在太残忍了。如电影《聚焦》中说,“我们要对付的是这个体系。”一个庞大坚固拥有历史悠久的政治、文化、经济体系,请问,一个受害者的可怜相,如何撼动一种社会地位?
不同于其他性犯罪者,这些极具社会地位和修养的精英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伪善又慈悲,聪明又狡猾,赤诚又肮脏,他们甚至能换上愚钝的面孔为自己诚实的辩护,他们甚至比任何人、任何法律、任何道德都更发自内心的相信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强暴女学生的老师李国华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
他不会明白,一个连腿都不知道要打开 的小女生到最后竟能把你摇出风的那种成就感。这才是让学生带着走的知识。这才叫老师的灵魂,春风化雨。
沈从文的短篇小说《八骏图》更厉害地戳穿了高级知识分子的虚伪嘴脸。
“八骏”指的是八位大学教授,小说借“八骏”之一的达士先生写给未婚妻的信,描绘出其他七位教授:喜读艳体诗文的教授甲、在海滩上窥视女子的教授乙、惦记自己内侄女的教授丙、虐恋倾向的教授丁、认为女人是古怪生物的教授戊等人物。至于坚持写信给未婚妻的达士先生也没有多清白,故事最后,达士给未婚妻发电报说生病不能及时返回。实际上,他只是迷恋上了一位女子,害了相思病而已。沈从文在《八骏图》的题记中写下:
活在中国做一个人并不容易,尤其是活在读书人圈儿里。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又全都是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这种人数目既多,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个观念,就是不大追问一件事情的是非好坏,“自己不作算聪明,别人作来却嘲笑”的观念。
但你去读《八骏图》,这些教授逻辑严谨、字句精美地为阳痿的灵魂辩解,并创造出一套极为迷人的哲学。如结婚一年又离婚的戌教授评价女人说:
上帝创造她们时并不十分马虎,既给她们一个精致柔软的身体,又给她们一种知足知趣的性情,而且更有意思,就是同时还给她们创造一大群自作多情又痴又笨的男子,因此有恋爱小说,有诗歌,有失恋自杀,有…… ——结果便是女人在社会上居然占据一种特殊地位,仿佛凡事皆少不了女人。
我以为这种安排有一点错误。从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响,女人的牵制,尤其是同过家庭生活那种无趣味的牵制,在摆脱得开时乘早摆脱开。我就这样离了婚。
林奕含在采访中说的,这些“犯罪者”拥有精致而畸形的思想体系,为自己辩护,这样爱惜自己的人跪在女孩面前,这样的献身粉饰了这件龌龊的事情,“你能说它不美么?”他们虚构地伪善面孔在一个女孩身体面前溃败的惨相,不美么?甚至变态点说,这难道不是一场受害者肉体的反败为胜的胜利么,难道不美么?
陈染的小说《私人生活》写了一个同林奕含相似的故事,但是坚强的多。小说中孤僻的女学生倪拗拗被她憎恨的男老师T强奸。
在他紧紧的搂抱中,我一边小声而急迫地说着“别这样,别这样”。一边愤怒地扭动身体想挣脱出来。可是,他的两臂像镣铐一样,越挣越紧。
他的身体滚烫得如同一只火炉,覆盖在我的肢体上。他低低地唤着“拗拗,拗拗,求求你,让我和你挨在一起。”他的语音由于过度的紧张而变了声,走了形。
……
在这样—个八月里暑天的黄昏,房间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T这个成熟男子的滚热的身体,在他的女学生的几乎赤裸的身上不停扭动,他的胸部无助地在她的乳房上贴紧、摩擦着。他的裤子开口处,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深刻的痛苦。他嘴中的热气像热浪一样,顺着她一侧的脸颊,滑向她的脖颈,并沿着她的脊背向下传递,直到她的耻骨,她感到那儿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他的双手急迫地搂紧她的腰部,使他们的胯部尽可能地贴紧对方。她感到了他的腰下似乎长出来一只手,这“第三只手”热烈而激动地抖动,仿佛要探伸到她的身体里边去抓取什么。女学生的上身尽可能地向后挺仰,想和他拉开一些距离。但是,他向她探着头,坚硬的舌头舔着她的耳朵、颈窝,然后便把头颅用力弯埋在她的胸口,吮吸她的温凉的乳房和她牛奶一般白嫩的皮肤。她再也动弹不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她感到在一阵猛烈的冲撞下,有一股热流从他的身上透过他的裤子,洇湿到她的腹股沟处……
在老师的强奸之后,她同任何一个受害者一样经历着精神创伤:
他让以往的事物在她的身上迅速地死亡。他的姿势是一道闪电,使她吃惊,使她疼痛,使她发现自己身体上还有着另外一个她不知道的嘴唇在呼吸和呻吟,缓慢的纠缠是他的敌人,加速度的摩擦力是他的朋友。他征服了时间,他冲进了她身体内部的虚无之中,打断了她的模糊的沉睡,他把它丢进她生命的沟底……
摩擦使他看见了太阳的光。摩擦却使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昧。
有些经历,我是在后来才知道它对我的影响有多大的。
拗拗以报复性的眼光观看老师对她肉体的渴望。从而实现了精神上病态的胜利和兴奋。
接下来,我给T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激烈地控诉了他多年来如何如何待我不好,我是多么地恨他,多么地与他不共戴天!我不想再见到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可是,在信的结尾处,我又自相矛盾地说,以后有机会也许我可以再见他。但我知道,我见他,只是想让他由于对我的肉体的欲望而痛苦,我喜欢看见他倍受折磨的样子。
就像林奕含在生前的访谈中,谈到小说中性侵女学生的老师李国华,他并不是爱这些被侵犯的小女生,他爱自己,爱的是这个语境。然而我在林奕含的书写中发现,不知真相的小女生们何尝不“爱”这个语境,她们被老师的光环吸引,要知道,思琪在被李国华强奸前,和她的好朋友怡婷一起迷恋着这位男老师。同样,《私人生活》中T先生并不全是龌龊的,相反,他在女生们的眼中是充满魅力的:
班里的几个女同学开始围着T先生转,我看得出来,她们对他充满了崇拜。T先生的语文课,她们总是从头到尾地坐得笔直,两眼不会转弯地盯住T先生,下课的时候,她们就围住T故意问这问那。她们甚至模仿他甩头发的姿势,用粉笔头学他把烟头从窗口弹出室外的动作。我自知T不喜欢我,自然总是躲得远远的。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施暴者李国华会对受害者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我和你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如果没有强暴,小女生们听到这些一定眼波泛涟漪。所以说校园性侵案比办公室、更残暴,谁能接受我们仰慕的、依赖的甚至是在精神世界比作神明之人,会脱下裤子,刺入一个少女的身体中寻求庇佑。身体的侮辱足以羞耻,还要承担精神领袖的坍塌的灾难。
于是受害者们找到了救赎的办法。她们在老师的暴行中确认了自己作为女人的性吸引力。这里,受害者心理非常复杂,有种犯罪心理是被绑架者会在长期虐待和捆绑中爱上绑架者,并协同犯罪。
如聚集新闻组在调查中发现,神父会对男孩说,你是被上帝挑中的孩子。男孩便认同了犯罪者的价值观,与他们一同粉饰暴力之唯美,在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亦如此。思琪拼命逼自己爱上李国华,为强暴树立合法性,被性侵者既是受害者,也成了犯罪的同谋。这便是自身无法救赎的根本原因吧。不光是无法对抗的权威,也是权威坍塌在自己身上时,受害者感受到自己心中的魔鬼被神圣化,他们被招安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写到:
李国华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上,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馆地毯的长毛,顺过去摸是蓝色的,逆过来摸是黄色的, 那么美的地毯,承载多少账亵的记忆!她心疼地哭了。他说:我只是想找个有灵性的女生说说话。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 。他又说:或许想写文章的孩子都该来场畸恋。她又笑了:借口。他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你和我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敎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 ”
这时候你再去想林奕含那句:“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强暴”有多残暴,这绝不仅仅在讲一例社会案件,一个可恶的伪君子和一个无力反抗的女学生,而是受害者在道德上的被杀与自杀,是被玷污后又心甘情愿的堕落。当我们偏要拆解这件事来龙去脉之后,每个人都有原罪,每个人都有借口,才发现对错都是无力的。我们能做的只是避免发生。
最后想说,如林奕含所说所认为,性侵事件不会因为她写一本书变好,不会因为她的死亡而终结,但我始终相信群体阅读体验会对世界有所改变。
你想想,能看到你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能看到世界的背面。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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