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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上这段旅程之前，医师给我的药物是我唯一的依靠，但每天也只能睡两小时。
我想书写，纸是我一生永恒不变的恋人。它让我尽情地抒发心中的悲或乐；但纸太白，而我心中的墨太轻。我的人生总是处在公众的困惑与独自的悲伤中，而且不允许留下后悔的痕迹。
直到那趟旅程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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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天一线是最近的距离，更是最难忘的旅程｜《最遥远的距离》
车子还没抵达时，乃竺和任祥已沿路发了几次短信告知我桥下的法事已经完成。今夜的月圆时刻，我们将启程去放生 1.4 万斤的活鱼。
车子快抵达终点时，我平生第一回惊讶地看见排得长长一线的车流。这些信仰放生、惜念众生的人，已悄悄在台湾各地做了近 30 年的功德。
这周末的参与者有年近 70 岁的法师和面色祥和互称师兄师姐的凡人，还有带着女儿参加法会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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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向前，未曾停止｜《朝圣者之路》
两台卡车被布置成偌大的游泳池，一旁有台机器，不断地往水中灌着氧气，以确保卡车池中的鱼儿可以活着，熬过它们生命中最后一段的煎熬旅程。
在这漫长的煎熬旅程中，鱼儿们先在某处被捞起，它们惊恐地逃窜，却逃不出捕掠者的渔网。最终被送到了鱼货市场，由于人们吊诡地深信：鱼只有活着才值钱。于是它们的生命在卖货者的共同利益下短暂地维持着。
如果鱼儿们有知识和灵魂，它们多半已知晓现在将是生命末了的最后一刻。等待是恐惧，等待是煎熬，等待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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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终将面对死亡，无非时间先后｜《道别派对》
初秋之日，尚未冷却的热气仍在天地间游荡。满是腥味的鱼货市场，像一场很特别的盛宴，也像一场无声无息的超大型告别仪式。
9 月10 日，一名光着头的法师走进来，鱼的眼睛不能判断出这其实是一个即将给它们重生的人，鱼儿可能觉得他是要把自己蒸、煎、炸、煮的厨师。毕竟每一个在鱼货市场交织出入的人，都可能举起手指，点上它，然后以不同方式让它们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法师大手笔地一挥，买下 1.4 万斤的鱼儿。然后虔诚地，待它们如自己的子女般，把它们从鱼货市场载上了令鱼儿们疑惑的「卡车泳池」。
这趟车程，最大的不同是沿路的法事，一路相随信众的随行祈祷。如果这是葬礼，那看起来真是像极了一场豪门丧者的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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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千上万的鱼儿都无可避免地走上了死亡之路
今夜没有狂风，也没有暴雨。车队在一个允许放生的水库吊桥前停下来，壮硕的信徒们走在前头，站立于陡峭的竹林坡地上，排在第四的是台湾最着名的建筑师姚仁喜。一般妇人们多数站在平地上，熟练的放生者则跳至卡车上。
原本早已备好的探灯，一到深夜就点亮了，鱼儿从池中跳起。它们不熟悉这里发生的一切事物，这里不像等待死亡的鱼货市场，这里的人潮又是什么？
一个又一个塑料袋把或长如手臂，或短如短剑的鱼儿一一捞起。每位负责捞起的人捞起后立刻交给卡车下的信众。我穿着黄色雨衣，每接一袋鱼，就跟着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交给下一位接手，一路传下，沿途的负责传递的放生者近百人。
整个过程不能超过 2 分钟，这样鱼才能活着被放入湖中，最终完成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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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放生，鱼儿重生｜《美人鱼》
过程中有一段时间，我脱离队伍，走上古老的吊桥。古桥晃着，我低下身来，看着放生后置入水库的鱼。
起初，它们窜逃似的立即游离岸边，等它们意识到这并非一场死亡之旅，而是重生的时候，有些聪明的鱼儿高兴地跳出水面，等它们发现同伴一个一个接着游入水里，天籁俱寂，只有远处传来的声声「阿弥陀佛」。
返回湖里的鱼儿们，有的会游个大圈，回到原先放生者站立的水池边，好似道谢，又好似佛说的「回向」，然后道别，最后游出我们的视线。
吊桥上的脚步声，不再让它们惊恐，桥边两盏路灯，终于如愿地照进了鱼儿们日复一日如深渊般等待死亡的长夜，还给它们奔驰的潮水。
黑暗中，我在吊桥上，轻声哭了起来。我对着鱼儿们轻轻吟唱：你们不再是人们餐盘上的奴隶，也不再是生态食物链中的一环；你们是一群深深被祝福，并获得重生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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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儿本就应该无忧无虑地在大海里生活｜《大鱼海棠》
白天市井吵杂声已远离我的耳边，此刻无风的空中悬挂着好几颗星星，喃喃的佛声祝祷，正为鱼儿的重生打着拍子。
我站在吊桥上，与鱼群远远互望，它坠入水中，我则坠入了生命的联想；我在其侧，它在水间，风中有尘，树梢轻拂；再也没有人需要拭泪。
是的，我们每个人生命中，都曾有几近绝望的时刻。在撩乱的生命步骤里，我们往往以为，一切的伤痕，已无能弥补。但正如这些鱼儿们，一群它们从不认识、从不曾预期的人出现了，帮助它们脱离了钩子，最终奇迹般获得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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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抢夺生命的战役中，他们获得了胜利｜《地心营救》
吊桥继续晃着，善良的乃竺也上了桥，为桥下重生的鱼儿念经；刚开完刀的任祥，带着她永远充满着笑意的脸庞，目送鱼儿们离开。
竹林里，人影错杂，有秩序地一字排开。有些卡车里的鱼还在蹦跳，甚至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即将脱离恒长的恐惧。
我回到卡车旁，刚巧遇到一名 7 岁的女孩，她接过一袋鱼交给我，对着我纯真灿烂地一笑。
我心想，夜里两点半了，这个孩子本该入睡，但她的父母带着她参与这一段旅程。我相信长大后，善良将伴随着她。因为她从小经历的、身教的、所行的，都不是凡人世界能给的世俗的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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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良女孩的目光，总是澄澈纯真｜《一次别离》
鱼袋在她小小的手中有些沉重，我接过鱼袋，摸了一下她的头，最后，也摸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心。
时间慢慢地过去，一只又一只的鱼儿游入湖里。慢慢地我意识到，人生每一段旅程的结束，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始。
在放生的旅途中，我的落寞与心痛终于结束了。
隔日回家，找到我曾写下的文字，重读一遍。最后合上书，就此结束一个从不存在的梦。
- END -
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文｜陈文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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