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过了崇拜偶像的年纪了。我在青少年时代,也没有当过追星族,但对我的成长影响特别大,以之为楷模,类似于美国人所说的“my hero”的人物,当然是有的。我在文章中从不掩饰我对鲁迅的推崇,某些作风、经历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例如疾恶如仇的性格、不留情面的文风、组织鲁迅著作电子化工程、建立第一个鲁迅网页乃至最终由学科学出身变成自由撰稿人,都能让支持我的人赞我有鲁迅遗风,让反对我的人骂我是鲁迅遗孽。现在鲁迅已不像十几、二十年前那么神圣,且大有被人打倒再踏上几脚永世不得翻身之势,被人说像鲁迅未必都是恭维,有时倒是嘲笑乃至鄙夷了。但是如果说我是在有意学鲁迅,却也不是,无非是因为自小喜读鲁迅文章,以后也不曾远离过,第一次上美国大学图书馆,借回来的是几本鲁迅作品集,到现在身边也少不了一张鲁迅文集的光盘,如此熏陶之下,难免潜移默化受其影响。我几年前写的《我的经典》一文中,对此已总结得很好:“对这套中国百科全书式的巨著,在初中、高中、大学时代和现在不同的时候读,总能有新的感受;在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来读,滋味也不会相同,所以也就可以时时、不停地读下去。先生所教给我的,并非人生观——我觉得人生观是应该靠自己去领悟的,无人可教──而是更为实际的东西,教我为人,教我处世,教我作文,甚至也教我写诗。我对现代诗歌的最初的感悟,就是在把《野草》反反复复读了无数遍、自然而然地记住了其中的每一句话所以不必再读以后所得来的。”
在此只简单说说我的一些新感受。鲁迅文章的矛头所指,向来被认为是针对中国的所谓国民劣根性,他本人也如此认为,但我在国外生活多年之后所获得的感想却是,鲁迅所深刻揭露的,其实是一些人性的普遍弱点,并非中国人所特有,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在读了《阿Q正传》之后曾说过法国大革命时也有阿Q,就是这个意思。在这样的解读下,使鲁迅的作品具有了“世界性”。我从前更喜欢鲁迅早期那些批判中国历史和国民劣根性的杂文,现在却更喜欢他晚期那些抨击现实中具体的人和事,却又能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时评”了,因为据我的体会,发一些高论做所谓“宏大叙述”要比做点具体的、实实在在的揭露容易得多,有的人可以把全体中国人骂得狗血喷头却决不敢去具体得罪某个人。现在捧胡适、骂鲁迅已成时髦,对那些没有读过几篇鲁迅文章就敢对鲁迅说三道四的人,我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愤怒,有点“人不知而不愠”的意思了,但对那些借骂鲁迅抬高自己的“青年导师”们,我仍然喜欢狠狠剥下其画皮,对这些人,我有一句话相赠:“捧胡多为伪君子,骂鲁必是真小人。”
我的性格早已成熟,文风也已定型,所以在为人处世、作文写诗方面,鲁迅已不可能对我产生新的影响。不过从鲁迅那里,我仍然能够吸取力量。几年来由于打击伪科学、揭露学术腐败,我天天都遭受攻击、谩骂,有时便如此自嘲:伟大如鲁迅者尚且难免生前死后都饱受诬蔑,何况我等凡人?既然被人当成是鲁迅遗孽,那么如此享受鲁迅待遇也算是“罪有应得”,何须多虑?用鲁迅年轻时候的话说,是:“内既坚实,则外界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种恶口,当亦如秋风一吹,青蝇绝响。”经常有人问我:看到了中国学术界这么多黑暗,我的揭露又收效甚微,感不感到绝望呢?我的回答是:我从来不抱有希望,所以也不感到绝望。想想鲁迅已如此深刻地看透了中国社会,却又在绝望中作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么我不抱希望的战斗却又轻松得多了。
这种力量,并不仅仅来自于鲁迅的文章。如果在中国有哪个地方能称得上我的圣地的话,那就是上海的鲁迅墓。从1986年初夏到今年晚春,我去拜谒过五次,每次去时自身的处境不同,内心则一。在寂寥之中与先生相对,能最强烈地感受到什么叫薪尽火传,精神不死。2001年第四次去拜谒时,诌了一首诗,就拿来做为结尾吧:
魔怪千年吞赤子,
先生至死舞青锋。
遗言一个无饶恕,
扼腕坟前誓叩钟!
2004年10月22日
(收入《我的两个世界》。扫描下面二维码购买方舟子著作签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