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圆桌派》第七季开播,豆瓣评分直上9.2。
以往,我们总在这档节目里看到某领域的名人、学者,对热门话题进行深入讨论…
而本季有一集,请来了一个教授,不聊他的专业,也不聊热点,聊的全是他的私事。
他叫胡泳,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但今年令他出圈的事件是,24小时贴身照护85岁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
阿尔兹海默症,并不是一个新话题。
但胡泳细致入微的观察记录,用细腻动人的语言去讲述,在今天这个社会中,依然稀缺,更显珍贵。
胡泳50多岁,三年前,母亲查出患有轻度阿尔兹海默症。
彼时,胡泳的孩子还未成年,他自己处于事业巅峰期。
从那以后,他的人生轨迹完全改变,从一位事业有成的专业人士变成全天候护理人员。
过去三年多,他的时间精力几乎全放在了母亲身上,个人生活工作极具压缩,每天都在“换尿布、擦屎擦尿、洗澡、洗床单、做饭的自动化程序里”。
一开始,他还抱有希望,觉得母亲的病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毕竟她当时只是记忆力不好,有时日夜颠倒…
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词汇量大量丧失,很多话说不出,很多字不认识了,另一方面,她的身体功能和感知能力在下降…
母亲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大便或者小便了,所以,胡泳得自己估算,然后时不时问她:你现在要不要尿尿?要不要大便?
而更多时候,她还是尿了裤子,拉在床上了,不得不把所有的衣服、床单都洗了。
人都有退到控制不了大小便的时候,你要把这当成是生活的一部分,加以接受。
如果有一天,你看住了她整个的排便过程,她既没有尿湿裤子,也没有拉在被窝里,你觉得这一天好有成就感。
别看他如今讲述得云淡风轻,其实刚开始照顾母亲的时候,他经常崩溃,说自己“日常和绝望作斗争”。
有一次,他给母亲清理屎尿,母亲却拿起来玩,弄得到处都是,当时他就气得不行。
还有一次,母亲半夜不睡觉,把卫生间储物柜里头的洗衣液、洗发水、卫生纸全部翻出来,扔到地上,卫生纸撕得满地都是。
开始照顾老人的时候,非常像生鸡蛋,总是会愤怒、委屈,就像生鸡蛋掉在地上,碎了,满地都是…
但慢慢地,我努力在无意义的事情中找到意义,经过这个过程,相当于把生鸡蛋煮熟了,熟鸡蛋掉到地上,就没有那么狼狈。
照护母亲的三年,胡泳认识到,母亲逐渐丧失意识,也许对她来说,不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
因为到阿尔兹海默症的最后阶段,人的生活谈不上尊严,也谈不上质量。对此懵然无知,不会那么痛苦。
去年,胡泳的父亲患癌去世,去世前,老爷子专门来跟老伴儿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他抓着妻子的手,说这一生感谢你,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对不起你。
父亲去世,她也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走到病床前,习惯性地给老伴儿掖被角。
而在此后的时间里,母亲也很少流露出悲伤,只是偶尔在记忆恢复的瞬间会问:那个老头子为什么没有坐在那看电视?那个老头子怎么不在这个床上了?
相较之下,母亲周围的人,特别是贴身照护者胡泳,承受的要多得多。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会由他来天天给母亲洗澡,他只能庆幸,母亲已经没有羞耻感,不会感到难过。
他想起曾经看过的雕塑展,罗丹的两件作品并列放在一起,一个是很有名的《吻》,一男一女拥吻,线条优美,皮肤光滑,没有皱纹和伤疤,那是处于生命的爆发期和冲动期的身体。
但让胡泳震撼的,是旁边的《老妓》,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他觉得母亲的身体,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说:
人人都喜欢看年轻的身体,当衰老以真面目示人,有多少人能够承受?
其次是,胡泳常常陷入迷茫:眼前这个女人,有多大程度上是我的母亲?
母亲总是认不出自己,她常常叫他老头子、老哥,有时候还把他当成胡泳的哥哥。
这个行为是母亲记忆的残存,是一种机械重复,因为她一生中关心亲人,最在乎的两件事,就是冷不冷,饿不饿。
而胡泳就靠这握手的感觉去确认:这只手还在,手如此的熟悉,她身上的气味还是那样的,她还是我的母亲。
他就这样,每天重复确认,“证明我妈是我妈”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尽管承受着身心的巨大压力,但胡泳坦言,自己其实非常幸运。
作为大学教授,他时间相对自由,经济条件较好,母亲不愿意养老院,他可以顺从她的意愿。
胡泳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兄弟姐妹彼此支持,姐姐是老师,寒暑假就会来帮忙,哥哥主动承担一些重体力的工作,还有胡泳的妻儿,对胡泳照顾老人的选择也表示理解和支持。
“有多少家庭为了老人的照护问题,夫妻、兄弟反目…”
胡泳知道能保持这个平衡,不是自己多了不起,恰好家族内部能支撑。
前阵子,他看了宫崎骏的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电影里太舅公摆弄几块积木,艰难地保持平衡…
胡泳觉得,那就是自己的生活:如果哪一天,老太太又得了其他病,或者起不了床,保姆不干了,家里其他人病了,这个平衡就被打破了…
最近这段时间,关于照护失智失能老人的新闻,常常进入大众视野。
山东济南,42岁的高进,父亲患脑梗死多年,母亲2022年底也因脑出血被送进医院,无奈之下他放下工作,成为七旬父母的唯一的照护者。
每天为父母梳洗、做饭、喂药事无巨细。出门推两个轮椅,一前一后,拿绳子拴在身上…
一段时间下来,高进瘦到脱相,崩溃、焦虑、抑郁,感觉天塌下来了。
除了照顾双亲,他还得为生计发愁。每天凌晨四点半起床,去菜市场进货,然后出摊,一天纯利润赚不到100块钱。
每天都有意外,自己发烧了,空调坏了,车被开罚单了…
高进说:
我觉得我就像一只孤船,在黑夜里漂流,没有灯塔没有方向。
东京一名70岁老人,用绳子勒住102岁的亲生母亲的脖子,拿刀刺其脖子等部位,致其死亡。
凶手坦言:自从母亲无法自己如厕,需要我将她移到厕所,护理变得更加辛苦了…
而《看护杀人:走投无路的家人的自白》一书曾披露,从2007年至2014年的8年间,日本共发生371起看护杀人案件,平均每8天发生1起。
截至2022年末,国内60岁及以上老年人达到2.8亿,其中半失能、失能和失智老人约4400万。
这意味着,每6位超过60岁的老年人中,就可能有一位无法自理。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中,失能、半失能率达40%左右。
但现实是,很多人不愿意提及,不愿意面对,更多人根本不理解,无法共情其中的艰难。
正如胡泳所说:关于照护失智失能老人,能倾诉的只有1%。只有拥有相似经历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此前乌鸦写过的纪录片《前浪》,其中有一集,老人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日夜颠倒,常常半夜要出门,折腾得老伴无法睡觉,女儿女婿得天天晚上盯着他,防止他走失…
但这一行为被很多网友骂,说女儿女婿是白眼狼,不孝顺,甚至恶毒诅咒他们,将来要遭报应。
他们根本看不到,中年夫妇身上的重担,以及照护失智老人的艰辛。
胡泳说,每个家庭最后做出的选择,都是他们当下能做的最好的选择。这是完全多样化的东西,外人不该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