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深圳仍然是那个让无数人怀揣梦想南下的深圳,而福永客运站,作为上世纪无数年轻人抵达深圳的第一站,正彻底成为过往。
3月1日,历经26年风雨的宝安区福永客运站正式停运,曾经熙熙攘攘的客运站人丁寥落、门庭冷清,与之形成反差的,是对面的G107国道上,货车、公交车、小轿车、出租车川流不息。
福永客运站的大厅内,挂着站长陈奇作的诗《那一年,我南下!》,读来字里行间充斥着物是人非的荒凉感。
今时今日,深圳仍然是那个让无数人怀揣梦想南下的深圳,而福永客运站,作为上世纪无数年轻人抵达深圳的第一站,正彻底成为过往。
走访深圳
沙井中心客运站、宝
安客运站、盐田客运站等多个还在运营的二级客运站,亦是入目冷清,客流稀少。
二级客运站正在被时代遗忘,这
也意味着往返于村镇和深圳的长途大巴正在被淘汰。那些混杂着特殊味道的车厢,被塞的鼓鼓囊囊的车尾,耳边充斥着的各地方言,以及颠簸的路途中,酝酿而出的梦想与期待,忐忑与不安......成为独属于一个时代的特殊记忆。
对于老齐来说,南下的长途大巴见证了他青春的始末。
1992年,19岁的老齐用蛇皮袋装着一小包衣物和两大包攸县米粉、攸县豆干等各种家乡食材,在凌晨五点灰蒙蒙的天气里,随着表哥从湖南攸县坐上了前往深圳的绿色大巴。
这是老齐从小镇出来去的第一个大城市,乱糟糟的车厢内,挤满了二十岁左右的年青人,这让老齐还没到达深圳,就已经感受到了它的魅力。
“我特意和表哥换了车头的位置,当时觉得这种俯瞰众生的视角是一种很奇怪的享受,会让我不自觉进入神游状态。”
老齐现在还记得,当时的他吃着从家里带的馒头,听身边的年青人讨论着“深圳遍地有钱捡,一毛两毛的散钱都不在意,随便丢随便捡。”
于是,看着大巴车窗上“深圳”这两个红色的字,与前方无限蔓延的路重叠在一起,明晃晃的阳光在移动的遮挡物下跳动,老齐的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期许和力量。在此之前,他从不知“梦想”为何物。
经过十来个小时的颠簸,老齐随着大巴进入了深圳福田的皇岗村。当时,这一地带的巷子里有很多攸县餐馆,大家讲话也全都是攸县话,大量攸县的哥租住在这。
表哥在这里开了一家攸县餐馆,老齐年纪轻轻但厨艺不错。表哥忙不过来,便招呼了老齐跟随南下,老齐就这样成为了早年进击深圳的湖南人之一。
“那会我感觉皇岗村就像是一个‘攸县国’,周围的商店、餐馆,所有的吃的、用的,基本都是攸县特色,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不适应。”
表哥的店面狭小,只能坐4、5桌,平时的
吃客群体主要是大量的攸县的士司机,
坐不到了就在门口低矮的小桌竹凳就餐,一眼望过去,在蓝边白底的碗里,“攸县豆干”这道菜出现的频率最高,这是老齐的拿手好菜。
每天被咸香辣爽的家常味道所包围
,
听着嘈杂的乡音,
大多数时候,
老齐会产生一种在自家县城的错觉。
当有往返于深圳和攸县的长途大巴驶进时,老齐
都会“如临大敌”,
一大批湖南南下打工仔、打工妹下车后,径直涌入餐馆,点餐、炒菜、上菜,足以让老齐和表哥忙得晕头转向。
不那么忙的时候,老齐也会和来就餐的顾客聊聊天。他们
有的刚下大巴,初来乍到,会不停地向老齐打听这座城市的发财趣闻,言语充满着希冀
;
有人刚来深圳做“的哥”没几天,遭遇了“烂仔”碰瓷,不仅被打伤,还被抢走仅有的钱,只能忿忿地坐返程大巴回家;也有人在蛇口做贸易服务,积累了第一桶金,投资办起了工厂,在老乡们的艳羡中风光地踏上回家的大巴......
一年年过去,看着不远处的长途大巴迎来送往,随南下打工潮而来的老齐,成为了一批又一批湖南人往返深圳的见证者。
“记的比较深刻的一件事,是94年跟着一个开的士的老乡去了一趟华强北的万佳百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形式的商场,就很羡慕深圳人购物的便利与物质的极大丰富,觉得深圳人真幸福。那会也想过,也许我也可以靠自己在深圳定居生活。”
在深圳的所见所闻多了,老齐也有了自己的想法,90年代初,通过炒股实现财务自由的大有人在,老齐蠢蠢欲动。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尝试,想法便在1998年戛然而止,家里传来父亲中风的消息,为了照顾家里人,来不及与这座城市告别,老齐便匆匆忙忙地上了凌晨回攸县的大巴。
晚上的大巴是疲惫的,特有的臭味令人头晕反胃,老齐清醒地度过了一整晚,看着窗外从时高时低的建筑到一片一片过的田野,脑海中一片空白。
回家后,老齐拿着南下攒的钱盖了新房,娶了媳妇,时不时通过大巴给表哥寄送一些家乡食材。
后来的那几年,身边南下归来的朋友混得愈发红红火火,看着来来往往的长途大巴,老齐虽偶感遗憾,但也满足当下的天伦之乐。
城市的名字不过是符号。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决定了城市在眼中的模样。
在老齐的脑海里,深圳二字所代表的是90年代的那段青春。
而在深圳民乐、大望、石厦......这些90年代的“攸县的士村”里,数万攸县人扎根于此,在他们心中,
深圳已经成为第二故乡。
▲ 深圳市湖南攸县商会成立庆典大会在深圳银湖酒店举行
老齐离开深圳的第二年,江西赣州女孩阿珍决定南下深圳。
1999年,22岁的阿珍刚坐上前往深圳的大巴,父亲在车窗外大声地交代着“你怎么去的,要怎么回来!”
阿珍懂得父亲的话,在那个保守传统的小镇,父亲是希望阿珍干干净净的去,两年后踏踏实实地回来安居乐业。
阿珍点了点头,在父亲的叮嘱中,奶奶和母亲不舍的泪眼里,怀揣着1500元,满怀憧憬地踏上了她人生的第一次“远行”。
五六个小时后,大巴缓缓驶进福永客运站,阿珍成为了90年代深圳打工妹中的一员。
“当时车站的建设还没这么好,但人来人往,非常忙碌,旁边有挺多猪脚饭的摊位。我和两个老乡一块租住在福永客运站附近的小旅馆,30多块钱一晚的住宿费,我们三个就挤在一个小格子间,充满了对深圳这个城市的想象,也担心务工面试要是通不过该怎么办。”
▲ 90年代的深圳福田工业区,一群外来打工妹拿着毕业证到一个工厂找工作
随后,阿珍在老乡的介绍下,进了一家服装加工厂做流水线女工,机缘巧合下和也是来自江西赣州的大春谈起了恋爱,大春勤奋老实,在一家玩具加工厂做工。
▲ 9
0年代,深圳丝绸制造企业的一家工厂内部
两人有着相同的目标,在攒到第一笔钱后,经家里人同意,二人结婚并定居在了深圳宝安。
对于阿珍来说,她在深圳工作、结婚、生子,深圳给了她家的归属感。
而离家不远的福永客运站,长途大巴能够直接抵达老家门口的便利,使其成为阿珍回老家的首选。客运站也见证了往返于深圳和赣州的阿珍从一个人、两个人再到一家三口的人生重要历程。
那个时候,汽车客运站是出发,也是到达。长途大巴承载的,既有梦想,也有归途。
八九十年代,长途大巴似乎与深圳这座城市有着天然的密切联系,那些车厢中所衍生出的期待、不安和不确定感,也是那个年代这座城市的真实写照。
这片淘金者眼中的热土,以“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开放、包容和激情吸引着无数打工仔、打工妹南下寻梦。每一趟驶向深圳的长途大巴里,都塞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年青人。
这成就了深圳客运站最辉煌的时代,数十年间,客运站的人群熙来攘往,
长途大巴送走过无数个归乡的“老齐”,也迎接、见证了无数个“阿珍”与深圳相融共生,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 90年代拿着行李到深圳打工的农民工
▲ 90年代,深圳一家台湾公司管理的鞋业公司
▲ 90年代,深圳冲浪板制造工厂
▲ 90年代的深圳农民工
▲ 90年代,深圳玩具厂的内部
90年代,“三来一补”成为深圳制造业发展的起步,深圳制造业开始承接香港和台湾的产业转移,需要大量务工人口。
客运站作为那个年代的主要人口流动方式,长途大巴较为低廉的交通费用成为外来人口的首选,
迎来送往间,
为深圳上个世纪的发展注入了生生不息的动力。
时至今日,深圳仍然是众多年青人实现梦想的地方,但打工仔、打工妹的南下打工潮时代已经消逝,深圳产业不断转型升级,成为了高质量发展高地。
客运站在完成了它最重大的历史使命后,随着那一代人的老去而逝去似乎是一种必然。
走在如今停运的福永客运站周边,回望那个时代的热闹场景与如今的寂寥萧瑟重叠,可以真切地感知到历史与现代的碰撞。
城市的前进与发展不可抗拒,一代深圳人的记忆正在老去,历史终会湮没于时间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