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考据学
在中国学术史上,考据学同所谓汉学是密切联系的,是汉学家所使用的治学主要方法。在学者之间,虽然也有一些分歧,但是大体上是一致的。汉学是对宋学的一种反动,滥觞于明末清初,大盛于乾嘉时代,考据学大体上也是这样。详细论述,请参阅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什么叫考据(或证)学呢?梁启超在“概论”中有几句扼要的话:
其治学之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其研究范围,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逸,等等。而引证取材,多极于两汉;故亦有“汉学”之目。
钱穆在“学术史”第四章讲顾亭林时,对考证学作了细致的分析:
故治音韵为通经之钥,而通经为明道之资。明道即所以救世,亭林之意如是。乾嘉考证学,即本此推衍,以考文知音之工夫治经,即以治经工夫为明道,诚可谓亭林宗传。抑亭林此书,不仅为后人指示途辙,又提供以后考证学者以几许重要之方法焉。撮要而言,如为种种材料分析时代先后而辨其流变,一也。(中略)其次则每下一说,必博求佐证,以资共信,二也。《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谓炎武学有本原,博瞻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佐证,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语必博证,证必多例,此又以后考证学惟一精神所寄也。
亭林之治音学,其用思从明其先后之流变而入,其立说在博求多方之证佐而定,此二者皆为以后乾嘉考证学最要法门。
在后面,钱穆又引了方东树《汉学商兑序》的话,把清儒治考证者分为三派,都可以说是深中肯綮的。事实上,清代考证学总是不断有所发展的。全盛时期的代表人物,如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引之、王念孙,等等,考证方法大同中有小异。到了章学诚,又提出了“六经皆史”的论点,又前进一步了。
总的来看,寅恪先生继承了这个考证学的传统。但是,他又发展了或者超越了这个传统。何以说是“超越”呢?我个人认为,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他强调在史实中求史识;一个是他大大地扩大了传统的“小学”的范围。
所谓“史识”,是不是就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是,但又不全是。探索规律性的东西,所有的考据学亦都能做到,做不到这一步,考据也就失去了意义。乾嘉诸老都能做到。可惜他们就到此为止。据我个人的观察,在这一点上,乾嘉诸老与明末清初考证学的开创者稍有不同。根据钱穆的叙述,顾炎武主张“明道”、“救世”,他当然也在考证中寻求规律;但是“明道”、“救世”却超出了规律。这同所谓“义理”有类似之处,义理不能等同于规律。这种明道、救世的理想,到了乾嘉时代,由于客观环境的变化,已经消失。学者们囿于所习,只在故纸堆中寻求规律,把义理忘记了。寅恪先生却不然。他的专著和文章,不管多长多短,都展现了他那种严密考证的才能,其中都有规律性的结论。但是他却决不到此为止,决不为考证而考证,他那种悲天悯人、明道救世的精神,洋溢于字里行间。稍微细心的读者都能觉察。在这一点上,他同宋代大史学家司马光颇有“灵犀一点通”之处。他之所以推崇宋学,原因大概也就在这里吧。
讲到小学,也就是语言文字学,从顾炎武到乾嘉诸老,无不十分重视。顾亭林的话有代表意义:“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于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但是,他们的小学,实际上只限于汉语。这当然有极大的局限性。到了寅恪先生手中,小学的范围大大地扩大了。古代外族语言和少数民族语言,无不供他驱使。这样一来,眼界和研究方法都大大地扩大,其所得到的结论当然也就今非昔比了。乾嘉诸老自不能望其项背矣。
德国的考据学
德国学术发展史,不同于中国。他们治学的方法不可能叫做考据学。但是,德国的民族性中有一突出的特点,这就是所谓的“彻底性”(Gründlichkeit),也就是一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这种劲头与中国的考据学有相通之处。19世纪,比较语言学在德国取得了其他国家都赶不上的辉煌成就,与这种民族性有密切联系。19世纪至20世纪的梵文研究,也表现了这种精神。
寅恪先生曾在几个欧美国家留学,在德国时间更长,受业于Heinrich Lüders诸大师,学习梵语及其他古代语言文字,深通德国学者的治学方法。结果他把中国考据学和德国考据学严密地结合起来,融会贯通,再济之以德国的彻底性,著为文章。在考证方面,别人在探索时能深入二三层,就已经觉得不错了,再进就成了强弩之末,力不从心了。而寅恪先生则往往能再深入几层,一直弄个水落石出,其结论当然深刻多了。
但是,他学习德国考据学,并非奴隶式地模仿。在加注方面,他不学习德国学者半页加注做法。他的办法毋宁说是更接近中国传统做法,脚注极少。有的地方,他又超越了德国考据学。德国学者往往只求规律,不讲义理。而寅恪先生则是正如我上面所说的,规律与义理并重。这一点,只要读一读两方面的文章,立刻就能感觉到。
归纳以上所论,寅恪先生实集中德两方考据学之大成。当代中国有些学者往往视考据学为一时一派之方法,其实这是完全错误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国曾大批考据学,大有当代堂·吉诃德之势。及今思之,实觉可笑。其实只要搞学问,就要有资料,首先必须把资料搞清楚:真伪如何?时代如何?来源如何?演化如何?相互关系又如何?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史料不清,而贸然下结论,其结果必然是南辕而北辙,不出笑话者几希。
我认为,Heinrich Lüders和寅恪先生为中西两个考据学大师。在世界上享有极高的声誉。印度发现了新碑铭,读不懂,就说:找Lüders去。他被公认为近代最伟大的梵文学家。他同寅恪先生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们考证名物,旁征博引,分析入微,如剥芭蕉,渐剥渐深。开始时人们往往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假设。但是,只要跟着他们剥下去,到最后,必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了。我读他们两人的极端繁琐貌似枯燥的考证文章,认为是极大的享受,远远超过中外文学名著。并世并无第三人,同意我的意见的,大有人在;不同意者当然也同样大有人在。俗话说,敲锣卖糖,各干各行,不能强求的。不管怎样,他们两人的著作,我总是爱不释手。他们那种天外飞来的奇思,于没有联系中看出联系,于平淡中看出深邃。读到会心处,直欲浮一大白。当年灵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微笑。世间没有佛祖,我也绝非迦叶。但是,我和我的志同道合者们对两位大师的著作的爱好,难道同这个神话故事所表达的意蕴,没有相通之处吗?
要在寅恪先生的著作中找具体的例子,那就俯拾即是,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是。他在文章中喜欢用“发古人未发之覆”这样的词句。事实上,他自己正是这样做的。文章不管多长多短,无不发覆,无不有新的见解。我在这里只顺手举出几个例子来。王羲之为古今书圣,古人论之者、誉之者众矣。但是没有哪个人真能解释他所以爱鹅的原因。寅恪先生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中解开了这个千古之谜。韩愈古文运动的真正原因,古今论者也没有哪一个能说清楚。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章》和《论韩愈》中解释了其中的前因后果。支愍度之所以提倡“心无义”,以及什么叫“心无义”,寅恪先生在《支愍度学说考》中讲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例子是举不完的。他的每一部书、每一篇文章,都能解决一个或多个别人从来没有解决,也想不到去解决的问题。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无须再详细论证了。
寅恪先生还有一种令人惊奇的本领,不管什么资料,不管是正史,还是稗官野史,到了他手中都能成为珍贵的史料。他从来不炫学卖弄,也不引僻书。他用的资料都是极为习见的,别人习而不察,视而不见。经他一点,粗铁立即化为黄金。牛渔、马勃、败鼓之皮,一经他的手,立即化腐朽为神奇。这也是大家都承认的事实,也无须再详细论证了。
寅恪先生之所以有这种本领,一则由于天赋,再则由于博学。根据我个人的体会,他还有一个脑筋里经常考虑问题的习惯。他无论何时都在认真、细致地研究问题。有一次他问我:《高僧传·佛图澄传》中有两句铃音“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这是什么语言?可见这个问题在他头脑中恐怕是历有年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