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大英博物馆藏文艺复兴素描展之后,艺术家彭薇携其五年来的 50 余件作品,在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园林中举办个展——“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了你”,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致兄长米哈耶尔的家书,是作家经历生死劫难后的思考。彭薇以传统山水画技法为自己多年来的艺术语言,同时复合了当代艺术的创作路径,在本期单读访谈中,她告诉单读主编吴琦,她画的是“我面对的社会,我面对的这张纸,我是什么状况,一笔接一笔。”
彭薇 我们必须见面聊
吴琦
彭薇在苏州博物馆新办了展览,一路从北京赶过去看,快闭馆前终于到了。此时天色尚未有变黑的迹象,倒是苏博里的白墙旧得有些发暗。她正在忙,带人看展,我急着赶紧看画,就只礼节性地握了手。其实早就见过彭薇,和她的画,这只是第一次看展览现场。结果一惊,这画家的手怎么这样软,像新买的鸭绒被子,文雅一点,像早春江南的青团。
“我想起了你”,是展览的名字,不像现在最流行的那类艺术展的名字,而像写在信里的话。一下引起许多秘不示人的思念。在此之前,彭薇从未给我留下十分女性化的印象。她讲话和走路都快,不留什么百转千回的余地,戴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拎一只大包,驾驶一辆体积数倍于她的汽车,觉得都像是她的奇门遁甲,随时能变身,去做一些行侠仗义的善事。
因此我才对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感到意外。当然说“意外”有些夸张,之前看她的画,贴在塑料模特、衣服和绣花鞋上的中国画,就知道工笔之下不可能没有细腻的技艺和心思。印象深刻有一张,滚滚波涛里一条小船,船夫摇橹,一对男女不顾死活地搂着,哪怕身后洪水滔天。只是一联系到她的家学教养,从小看画、用墨,后来又做了这一行,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她爱美,留长发,画精致的妆,没人会分析这背后有什么含义。顶多,因为传统的语言和情感正和现代中国人变得遥远、隔绝,看一个瘦弱的女子,竟还在画国画,觉得诧异而已。
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物都是免费的
这种诧异其实和我的意外完全相反。大概是因为我先认识这个人,再来仔细看她的画。我看她在现代社会里活得挺尽兴,完全不见一说到传统文化就会像干冰一样散开的那种沉重和忧伤。照她自己的说法,画画是让人放松的,而不是紧张,放松才能画得好。她常常忘记自己的画,还要去问裱画的师傅,自己画了什么,画了几张。常年待在工作室里,一有时间就看美剧,就像一有时间就画画,都是狂热地投入它。她说,“我不分好人和坏人,唯一的标准就是好玩的人和不好玩的人。”就像老外们挂在嘴边的那句话,“interesting”(真有意思)。如果让她活在古代,大概一定会感到无聊。话说回来,她本来就是一个现代人啊。
在庄严肃穆的展厅里,我和朋友看她的画看得笑个不停。只见彭薇在山川河流的掩护下,画一对神情暧昧的男人,或者一个老人盯着河里的人洗澡。看见这些细节,就像看见彭薇在背后做鬼脸,看见云山雾罩之间她的当代性。本质上她和我们身处同样的时代,她用中国画来讲述它,如同和你讲起一个邻居,邻居不在高处——至多是一个人在古代的忘年交,作为听众,我们也不必非要端坐着聆听。她说很多古代画家都有幽默感,文征明、石涛、八大山人、溥心畲等等,真正的幽默是一种纯真,并不排斥严肃和美。有些画中人的表情奇怪,她本以为画坏了,后来一看,这双歪眼睛,才更有趣。有时候把画好的画撕了,捡起来再看才觉得好——“不自觉产生的东西是最可贵的”。这是典型的艺术家在自己权力范围内的恶作剧。她也常用国外艺术家的书信作为题注,用流行音乐中的歌词为作品命名,平时遇到的好词,都存在手机里。那些柔情蜜意的白话文,有时讲出了她真诚的爱和痛苦,有时也只是一种调侃和自嘲。这些二元性,在画家的性格和生活里都看得见。
“当代艺术家很可怜”,彭薇说。在 18、19 世纪,画完就完事,到了现代,用毕加索的说法是,梵高之后每个画家都要做自己的太阳,不仅要画画,还要塑造自己,如今又多了一条,艺术家自己负责展览,负责呈现作品。我和她开玩笑,“相当于你还要自己做一个太阳能热水器。”这恐怕是启蒙时代以来,对个人的复兴所必然走向的后果,但其实,中国古代文人画里,作者与作品早就合二为一。彭薇喜欢说的“私人性”,和从西方现代历史中来的个人主义,是一种相遇的关系。
有很多重二元对立——传统和当代、东方和西方、男性和女性、轻柔的手和强大的个性、严肃的时代政治和幽默的并置与消解,捆绑着她的画,也捆绑着画的观众。和其他展览一样,有的观众只是来展厅散步,有的却凑得很近,一幅也不错过,还有专门的学术研讨会。大概又会生出许多解法,哪一种都对,但哪一种都不完全。
不管是理解一个人,还是理解一幅画,答案常常无解。甚至,这和艺术家是否进行自我解释都没有关系。在那幅波涛中男女的作品上,她抄的题注是高更的书信,“我主意已定,很快我就要去大洋洲的一个小岛塔希提,在那里生活的必需品不用金钱即可得到。我想忘却过去所有的不幸,我要抛弃一切别人眼中视为荣誉的东西,然后自由地画画。我想死在那里,被人遗忘。”彭薇和藏家希克通信,说“我恨不见古人,也恨古人不见我。”大概也是这样。艺术和它所朝向的世界,有时根本不能互相通约。
湖石
那些不自觉,甚至不自知的部分,成为艺术家身上最真实的部分。彭薇来去自由,画画的心毫无阻滞,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传统和未来都是不可能之物,能够创造的,只有现在。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她始终坚持画的太湖石系列,是一个重要的隐喻,当然也是一种技法练习。每一张都与前一张有所联系,但又完全不同,像极了生活与命运本身的可重复和无目的。
想起这次还有一幅作品,叫做《在一颗星星下》,取自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诗。其实不管在太阳还是星星之下,都没什么新鲜事了。欣赏中国画的门槛越来越高,不仅在于知识上的典故、审美上的趣味,还有性格里的含蓄、生活的整体形态,一去不复返。古人的朋友本来也不多,千山万水很难见面,只能寄情山水。而我们在日益流动的生活里,没有人知道它的真相是什么。于是半途坐下来,和彭薇见见面。
过去永远可以变为现在
单读:在展览现场看到你给所有作品起的标题,一下有一种来到话剧舞台的感觉,好像看到中国的演员在朗读外国的剧本。于是完全从当代艺术家的角度来看你的作品,水墨只是媒介,是传统的工具。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彭薇:你说的挺对,我参加的展览 90% 以上的都是当代展览,最喜欢我的人都是外国人,最早收藏我的作品也都是国外的藏家。我都纳闷,为什么中国人会觉得我的东西是传统的,反而是一部分外国人看到,中国的当代艺术和中国的传统是有连接的。我在看西方当代艺术的时候,也能看到他们背后的宗教、文化背景,包括美剧,比如《广告狂人》( Mad Man ),就和美国文化的历史非常相关,但它是当代的,虽然写的是一个五六十年代的戏,但我觉得这是今天才能拍得出来的作品。可能我想要的就是这种东西,或者我本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没有刻意要追求什么,我没有想要当代,而是我活在当代。
单读:你只是在画你此刻面对的社会,和此刻正在经历的生活。
彭薇:对,我面对的社会,我面对的这张纸,我是什么状况,一笔接一笔,画完了。这就是完成,这就是当下。我无所谓当代的概念,因为当代的概念是从西方来的,而中国当代艺术已经五十多年了,也形成了自己的当代艺术的样子。尽管一开始拷贝西方,但这么久了,应该有和自己的传统相关的作品,徐冰、蔡国强都是在用传统的元素,中学为用,西学为体。
单读:这和你从小接触传统艺术直接相关吧?很多人其实对这个系统相当陌生了。
彭薇:水墨的这套程序方式是我用得最熟悉的媒介,包括我的性格、我的手气,我会比别人做得更好。要说我们家是拍电影的,我早就去拍电影了,或者我对摄影机非常有感觉的话,我就是别的人了。我曾经试过做装置,或者录像、照片,我发现我很烦裁减图片的程序,但一到画画,我不厌其烦,一定要做到自己满意的程度。
单读:对这个媒介本身有没有一点怀旧的情绪?
彭薇:没有,我完全是私人性的,就像我们俩的关系一样,也是私人化的。我看古画的时候,没有想到它是旧的,就是觉得好玩,为什么今天它们还是能够吸引我,是因为这个人好玩,或者他画的东西的确真诚。这是超时间性的,跟旧无关,它只是过去,过去永远可以变为现在。包括我作品里面的文字,虽然是过去人的通信,都跟当下我的感受有关,跟我对艺术家的看法有关。
我抄写过一封瓦格纳的信,他非常强势,找人借钱毫不留情,对一个贵族还是公爵说,你赶快给我汇 1500 块,我在做一个伟大的作品,要不汇来,你就失去一次机会。人家根本没理他,给他回了一封信,绝交了。我不喜欢这类性格,但我承认他有才能,有时候会故意挑这样的信放在里面,大部分时候还是对文字怀有感动。比如贝多芬跟别人讨价还价钱,我会觉得可怜。最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舒伯特的信,我最喜欢舒伯特,去他的故居时非常难过,在维也纳的边缘,很穷很穷的家,但他有那么好的音乐,那些音乐做出来,他都没有听过。所以当贝多芬跟别人说我给你做这几个曲子要多少金币的时候,我觉得他非常可怜。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经济对艺术的腐蚀,一个成功的艺术家,他的失败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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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读:你的艺术来源的另一半,是不是后来对西方作家、艺术家的广泛阅读?
彭薇:我在作品里是故意挑选西方的,当然我读得更多的也是西方的,而且我学过英文,又看了很多美剧。我觉得语言非常重要,西方的语言能说清楚一件事情,它能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开。当然中国话也有好的,四两拨千斤,到今天还可以被不断解释。但今天中国画家在使用这个媒材的时候,还局限在完全传统的模式,这已经是一个问题了,因为你的语境已经完全西化了。我们坐的是沙发,你让我住一个纯中式的房间我肯定受不了,到处磕磕绊绊,冷的穿堂风。而且我觉得没必要,你要故意跟时代拗着走,穿长衫,是可以,但非常矫情。所以我的语言,我给展览或者作品取题目,都是用当下的语言,很多题目来自电影、音乐,《永恒的一天》、《长日将近》等等。我平时看见好的词会写下来,其中有些来自西方流行音乐,“我听见古人的脚步”、“犹如大海的声音”,都是鲍勃·迪伦的歌词。我也不会古文了,让我绉个文言文出来很难。我觉得这些已经没有中西之分、过去和现在之分了。
单读:因为这些语言上的提示或者提醒,当代中国的观众应该很容易进入你的作品?
彭薇:其实是普通观众更容易,不是专业观众。我喜欢看到不专业的观众,就像我教学生也喜欢教没进过学院的学生。他是一张白纸的时候,非常容易教,只要他有天赋有感受力,就没问题。我不希望我的作品是需要专业人士来解释才能够明白的,我希望它们是可以不被解释的,任何人都能知道、都能看到。我反对当代艺术的过度阐释,我觉得这是和杜尚他们背道而驰的。杜尚他们就是不要装逼,但现在非常装逼,杜尚他们说我们不要进博物馆,现在他们都进博物馆了。我反对这个,你们画大画,我就画小画,你们画适合手机浏览的、像广告一样的画,我就画细腻的、让大家只能停下来看的画。这是默默的一种抵抗。我的画没法拿给人看,只能拿着原作看,我相信绘画、书法只能看原作,好坏只有在原作面前才能分辨。我反对现在广告式的创作,反对当代艺术里那些吸引眼球的东西,现在去一个展览,先看到的总是绕不开的大装置,即使它再丑,也永远在里面。
中国人总是回避一些最私密的情感
单读:这次展出的《雅歌》系列,你把以前画过的一些小人放大,重画了一次,是为什么?
彭薇:说个老实话,我有时候跟别人解释,这是因为我在苏州看到物是人非,但其实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有一个专业上的野心,就是说画大人物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我以前不敢画。借着这个由头,把他们从山水里拉出来,我才发现我可以把握,这是一件痛快的事,也是最早的、最本质的原因。艺术家有生命力,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你永远要干那件你不知道自己能干的事情,干完之后才发现原来还可以这样干。
另外,我已经画过小的人物,我觉得他们不是古代的东西,而是直接投向我现在的情况,有很多 gay 、暧昧、洗澡等等元素,就是一个穿着古代衣服的现代人的情感,这个情感是永远不变的。在任何时代,谈个女朋友,生个气,这都是不变的,宋词里说“阑干拍遍”,你现在还是会“阑干拍遍”。我要的是这个超时间性。
单读:你经常在画里加一些暧昧的同性的元素,这又是为什么?
彭薇:我喜欢,好玩啊。我觉得同性恋现在是一种潮流,70 年代的同性恋肯定很隐蔽很压抑,你不知道生活里还有谁是同性恋,现在我的很多朋友就是同性恋,最好的闺密都是,他们很开放,已经成为我生活里一个常见的人种,他们的生活又跟我完全不同。这在中国古代是有的,但古人不把这个放进画里,中国人总是回避一些最私密的情感,包括春宫画,对这种情感都是规避的。
我会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呼吸之一-局部 3
单读:看展览的另一个感觉是,似乎把中国画里那些没有说出的话透过其他文字说出来了。
彭薇:通过标题,通过信件。中国画是有缺陷的,中国人回避问题,中国画距离又太远,它只画山水,连人都没有,但同时又直接指向人本身,比如董其昌。它规避掉一些现实的情况,它万年不变,至少千年不变。它突出的是性格,没突出事件和社会环境。西方直到印象派才明白这个道理,印象派让艺术家成为艺术家。在印象派之前,只有绘画,没有艺术家。而现在是,呈现艺术,也呈现艺术家。
单读:这种中西之间的复杂关系,会让你感到烦恼吗?
彭薇:烦恼不是艺术上的,真正的烦恼是比如我妈生病了,朋友跟我吵架,老公跟我要离婚,我要生孩子,这个对于人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你知道生老病死不能抗拒,你只能应对它。你想想一场谈了 7 年的恋爱,这是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真的影响到你所有的事情。再比如,你被朋友气得床都起不来,可能都会遇到这种情况。
而对于艺术家来说,还有一个危机感,就是你的生命力有多长,这口气有多长。我们看了太多老画家老了以后,以前成功过,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做不了了,但他还得做,这是很可怕的。我开始画画的时候一直没有那么自信,最早画花卉,当时觉得自己已经画出想要画的东西了,有一天在房间里看,想留着,不要卖,就是因为老在怀疑,到底以后还能不能画得这样好。
单读:但你的画里,没有特别明显的沉重感。
彭薇:有的,我为什么要画大画,也是这样,你没画过大画的时候,不知道画大画是什么样。做了大画之后,才发现画小画非常容易。每个人都有一个天花板,比如木心,他只有诗歌和散文,永远写不了长篇,他这种体质做不了这样的事情,所以他非常羡慕托斯陀耶夫斯基,他天生就会,你写不成那样。俄罗斯那几个作家都是我喜欢的,你会觉得《战争与和平》那样的书写得又像上帝又像人。我为什么在画石头和画细致的东西之间交替地做,也是因为,细致的东西做多了以后,会丧失写意的能力,或者会让你手头变紧,你要放松它,用快速的节奏绘画,快和慢搭配着来。
这是我看画时候的一个体验,你观察一下美术史上谁的气更长,谁做的更有意思,比如南京的傅抱石,他虽然画得非常好,但最好的时期就是 40 多岁,一直用大写意的方式在画,那个敏锐度只有人在中年才会有,人对形体的感觉最美的时候是中年,画人物的敏锐度到老年就会丧失。再比如蒋兆和的《流民图》,都是在 30 年代画的,到后来就不好了,人就画僵掉,那个能力没有了,没有找到转换。但齐白石很奇怪,他老了,越画越好。
我会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呼吸之一-局部1
单读:大画小画之间的区别更多的是技法上的,还是其他方面?
彭薇:还有构思上的区别,组织能力是一个关键,就跟写小说一样。空间要填满,空白要填好,还是挺重要的。单纯把小画放大是有问题的,大画缩小可能也有问题,不太一样。
单读:你刚才提到那些人生必须直面的生老病死的问题,在画里好像被你轻松带过了。画里那个语气是很轻松的,甚至看到一些人物形象会让人捧腹大笑。
彭薇:对,是这样,生老病死你也要看开点,只能笑对。我刚到北京工作的时候,病了三个月,我还说拿三千块买电脑,结果钱全交给医院了。而且我那时候谁都不认识,连手机都没有,就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我就发现生病的时候是不由得你控制的,医生每天来扒拉你一下,护士扒拉你一下,裤子都没法穿,一个裸体躺在那儿,就像是案板上的肉,随便人切。刚进去头两天非常不适应,就像关监狱,久了之后,慢慢适应那个环境,能让我洗个澡我都开心得要命。三个月之后,我从医院出来,立刻开心得不行,而那时,冬天已经变成春天。
单读:画里是不是也藏了很多玩笑?
彭薇:有的文字就是一个玩笑,有时我也故意放一些跟画面有反差的东西。比如早期会写一些浪漫派的诗歌,但我特别讨厌浪漫派,正好跟画面的冷静形成对比。有的题字为什么那么密,也是玩笑,是拒绝你来阅读。
单读:这种幽默感来自哪里?
彭薇:可能和我的性格有关系。我不是一个要跟自己找茬的人。我是处女座,但只有买东西的时候纠结。
我看到一些美好的事物
编辑 | 嫌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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