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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时,我家土坯房后,有一口半亩多的池塘。池塘西南角,一条小水沟从岗上蜿蜒而下,把雨水引入塘中。塘的东南角,也开了一条沟,曲曲折折,通到村东一里多远的曲河里。曲河又走七八里地,是现在已成知名景点的习营。过习营几十几百里之后,曲河先流入湍河后汇入汉水。
对一个小孩来说,这池塘不浅。我妈一直害怕三个孩子中谁给淹死了,就禁止我们近水玩耍。我最大胆的一次,是在大人塘边乘凉的时候,学别的小孩,晃悠悠走到一棵扎根在塘边,主干横入水面上空几十厘米的一棵槐树上,上下晃了几晃,就赶紧退下来。
这棵槐树勤勤恳恳服务好多年。小孩们上去蹦跶玩耍,妇女们洗东西也踩着它坐着它。池塘最忙的是夏秋两季,在西边临大路的塘边,垫有一片砖石。上面,行人掬水洗手,有妇女洗衣淘麦。
最热闹的,还数黄昏后,割草娃儿回村了,把满背笼的青草倒入池塘里,一把一把搅荡干净。干净的草控水后过了铡刀才能喂牛,牛吃了脏草也会生病,麻烦不亚于人生病。
那时候,池塘的水很清。化肥刚兴起,人畜粪料还很宝贵,都沤在旱厕里等待下地施肥。没人会想到把粪尿排进池塘。刚过温饱线的人们,也没能力产生垃圾。大人们上厕所用纸都不多,小孩们也很少吃到零食。我第一次吃方便面,还是小中招考试那天中午。除了戏水的碎砖瓦,穷人们没有东西可以扔进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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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口池塘,已干涸多年。周边至少有四户人家的卫生间直排进池塘,垃圾扔得遍地都是。经常有鸡鸭在里面刨食。但凡一刮大风,就有白色的塑料袋在天空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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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造物体的多寡来看,村庄似乎没有破败,它正在成为垃圾场,换了另外一种面目肮脏地繁荣。国内外也有处理村庄垃圾的先进经验,却与中国绝大部分乡村无关。如果说垃圾是现代物质文明的粪便,人们就像在自己的粪堆边吃住,不断筑高这粪堆。
从1993年那场大旱开始,村里的池塘和村边的曲河就一直没有恢复元气,旱则焦到底,涝则污水坑。儿时几乎举目可见的清流与水洼,都被枯草败叶或固体垃圾代替。
村民打的井出的水,早就不能吃了,大多咸苦,烧开水会澄下一锅底的白色杂质。2014年夏天大旱,官方在村里老小学的旧址上打了一口200多米深的机井,卖给村民们吃水,一吨3块钱。
打这口机井时,我回乡采写旱灾。一台日夜轰鸣的机器,从我小时候一千多次路过的那块土地下翻出泥土。几十米之外,是村里修坝拦的河。20多年前波光粼粼的水面不见了,坝底的野草长有一人多高。我在野草间穿行,不时看到卡在干泥缝里的死鱼和蚌壳。
这条河曾经淹死我小学同学,还差点淹死我。人们曾经相信河里的神秘力量每隔三年必须带走一条人命。现在真相大明,它不过是一条中国式河流,早晚得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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