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坠山涧,
寺钟响起,
洗尽了铅华,
感受夜凉如水。
在青灯烛影之中,
享受一次心灵抚摸,
倾听一段动人的故事,
这里的夜,不属于诗人,
而是属于那些孤寂的灵魂。
■文|倪萍
其实,姥姥病危的通知已经发了三次了,我心里早有准备,这个早,恨不能童年就有。
太爱一个人、太依赖一个人,就一定最怕这个人离你而去。小时候惹大祸了,姥姥最重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个小外甥啊,你得把姥姥气死啊 !"多大的错我一听这句话立马就改了。
"没有了姥姥我怎么办呢? " "有你妈呀! 孩子"
那时我觉得姥姥就是妈,妈就是姥姥。我经常问"为什么不是先有姥姥后有妈呀? "
姥姥也不忌讳生孩子的这类事儿、所以三岁多的我就敢在众人饭桌上大声地说"我都知道姥姥和姥爷睡了觉,嘀里嘟噜地生了我妈、我大舅、我大姨……我妈又嘀里嘟噜地生了我和我哥,我又嘀里嘟噜地生了我的孩子……"
众人大笑。我妈嫌姥姥太惯我,教育方法太农民,姥姥却很欢喜,"一堆孩子都这么拉扯大了,同样的饭,同样的话,小萍儿这路孩子就是有数的海绵,这有数的海绵多给它吸水,该吸收的一点儿都不落。 "
偶尔发个饶,即使烧得很高,姥姥从来不带我去医院。她像揉面一样把我放在炕上,浑身上下从头到脚揉上一遍,揉过的我就像被水洗过一样,高烧立刻就退了。
你再看看姥姥,出的汗比我还多。享受着姥姥的敲打,体味着姥姥的汗水,高烧一次,长大一次。那时我总盼着姥姥也高烧,我也想用汗水洗一遍衣服,可是怪了,姥姥从来就不生病。
长大了我才知道,姥姥的病是到九十九要死了才叫病啊 !一生都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病了也不是病啊,想想这些我就心里生疼,真的,连生病都不舍得,姥姥是铁打的呀 !
五十年了,活在我面前的姥姥从来都是一副硬硬朗朗的模样,连体重一生也就上下两斤浮动吧。健健康康的姥姥,血流充盈的姥姥,怎么会就突然停止呼吸了呢?我不敢面对将要死去的姥姥,我不敢看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姥姥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有预感,如果再不敢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那天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早起七点的飞机就飞去了威海。出了机场,我打了一辆出租车,三百二十块钱把我送到了威海最好的医院。
五十年了,这是我和姥姥第二次在医院见面。第一次是我出生的时候,姥姥在那抱着我,后来的50年,无论是她,无论是我,我们都那么健康、那么坚强啊。两个一辈子都怕麻烦别人的女人大病没得过,小病愣是挺着,咬咬牙就过去了,这最后一面竟然是在医院里。
高级的病床上躺着插满了各种管子的姥姥,一辈子爱美、爱干净、爱脸面的姥姥光着身子被医生护士翻动着。
我跟姥姥五十年,没给她洗过一次澡,没给她剪过一次指甲。太好强的姥姥,九十七岁了还坚持自己洗澡。浴室的门一定要关上,家里人只能从门缝里"照料"着她"搀扶"着她。
一个一辈子怕麻烦别人的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尽情地麻烦着别人,三个姨一个舅妈,日夜在病房里守护着姥姥。
到了医院,看见姥姥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无论谁在,无论用什么最现代化的医疗手段,姥姥的魂儿已经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了。
天黑了。
医生跟我商量要不要上呼吸机,感冒引起的肺积水导致使呼吸困难。我问了,上呼吸机还能活多久,医生很坦率地说:"不好说,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各个器官都衰竭了。 ""不上了吧。 "切开喉管就一直得张着嘴,用仪器和生命对抗,直到拼完最后一点力气。
姥姥还有力气吗?救姥姥还是安抚我们这些她的亲人?我瞬间就把自己放在了姥姥的秤上。50年了,我其实跟姥姥无数次地说起过死,真的姥姥,挺不住了就倒下吧!
你不是说过吗?天黑了,谁能拉着太阳不让他下山?你就得躺下,不怕,姥姥,你不是说过吗?多黑的天到了头也得亮啊。
姥姥的天啥时候亮?这一次会永远地黑下去吗?
那天从进病房一直到离开,8个小时我一分钟也没坐下,就那么一直站着,是想替姥姥挺着,还是怕自己的心灵倒下?姨们无数次地搬凳子喊:"坐下"我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姥姥,我盼着她睁开眼睛说:"孩子,姥姥死不了。 "
姥姥,你不是说过吗?"盼着盼着就有望了,盼望嘛。 "我带着盼望离开了病房,电梯门一关我竞失声痛哭,我心里绝望了。我知道盼望被绝望压倒了。
八个小时后我又花了三百块钱回到了烟台机场,当天飞回剧组。第二天拍戏,导演从监视器里看了画面,建议我休息一天,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了魂儿。
魂儿丢了。
也真是怪了,丛病房到机场,一路的大雨,从小到大,无数次的走过这条路,如今我竟看不清这条路是去哪儿了。好像跟姥姥见得最后一面是一场梦。
其实五年前姥姥就病危过一次。粉白色的绵绒寿衣她自己早就备好了,几次嘱咐我们拿出来放在床头上。"孩子想着哈,哪天我要是睡了不醒了就赶紧给我穿上,省得穿晚了硬的穿不上了。 "我笑她,我说:"老太太你死过啊?你怎么知道身子是硬的呀?" "俺妈就是坐着坐着睡了,等中午叫她吃饭,啊呀,人都硬了,最后连衣服都穿不上了。 "姥姥为此后悔了一辈子,所以,她母亲临走时穿的那件粉白的衣服就定格成了女人最漂亮的寿衣。
姥姥觉得自己要走了的那些日子,姥姥不吃不喝,把我急的日夜焦虑。什么办法都用了,姥姥依然是半碗汤端上去,汤半碗端下来。姥姥说"哎呀,我该走了,这两天整天梦见你小舅(小舅四十多年前因公牺牲),你小舅拖着我走啊。 "
姥姥这句话启发了我"姥姥,我认识东北的一个神人,这个大姐前些年出了一次车祸,起死回生后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医。我打电话问问她你还能活多久。"
姥姥几天不睁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嘴上却说"哪有神哪,神就是人,人就是神。哪还有个神呐 "我相信姥姥这回准死不了,头脑还这么清醒。于是我赶紧当着姥姥的面儿,给这位"神人"拨通了电话。其实"神人"是我表妹,就在隔壁屋等着我的"长途"。
哪有什么神人哪,我拿起电话,我在姥姥面前大声地说,我说"什么?你说得准吗?啊?五年?就能活五年啊?那算今年吗?我姥姥属狗的。对对对,早上晚上生的,那你得问她自己。"我把电话给了姥姥。那个"神人"我表妹在电话里就捏着鼻子问了姥姥的时辰和出声方位。他们家都兄弟姐妹几个,姥姥都非常认真地回答,不过姥姥那时的耳朵确实有些聋了,你想嘛,那么近的距离,她根本听不出来扮演神人那个表妹就是倪伟,哈哈……全家都偷着高兴,说演出成功了,成功了。
放下电话,我姥姥马上就说了句说"好啊,给我盛碗熬碗小米汤喝吧。 "姥姥把半碗粥都给喝进去了,我们心里那个高兴劲啊!
这不一晃五年过去了,可是这一回我知道,熬一锅小米汤也救不了姥姥了。神人是她自己。她不坚持了,谁也扶不住了。可是我最知道姥姥多想活呀,姥姥多么热爱她曾经的穷日子和如今的富日子啊。姥姥总是由衷地夸今天的好生活"你说,这样的日子你说是个人活着还有个够啊?"姥姥真的没活够, 一生不贪财、不贪心的姥姥但是特别贪命。命也慷慨地回报了她,九十九岁啊。人能有下辈子吗?
姥姥的天哪快点儿亮吧 !
哥哥又来电话了"妹妹,姥姥明天就火化了,你要不要来看最后一眼……你来不来……来吗……那我们等等你啊,等不等啊……你说话呀 ! " 我其实是说话了,哥哥没听见。是啊,不出声儿的话,谁能听见?哥哥挂了电话,他知道我哭了。因为是第三个电话了,第三次不出声的哭。嗓子被热泪堵着,脑子被姥姥搅成了一团。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吧又知道这真的是最后的一眼了,是真正意义上与姥姥见的最后一面了。
看一眼,天哪!这是人间最看不不得的一眼了。
理智与情感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才知道它们是粘在一起的,根本就掰不开。行为到了"生离死别"这个一生中只能用一次的四个字上,可思维呢根本就不听脑子指挥的。
看一眼……看什么?看着姥姥被大火烧了?烧成灰,姥姥一辈子最怕火了。白白的皮肤,瘦小的身子,只有九十斤的姥姥,一堆的儿女,十间大房子,她这一辈子不一直在燃烧自己吗?
姥姥是从里往外烧,慢火熬着自己,暖着别人,连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个小脚老太太一直把自己烧得周身通透,连骨头都烧焦了才无奈地躺下,这一躺就要被"规定动作"彻底燃烧了……燃烧了还被戴上美丽的花环叫"生生不息"。我怎么这么不情愿!这么不相信啊?
我问姥姥:你承受的了吗。我又问自己我能面对吗?
年轻的姥姥曾经不怕火,灶膛里的火不旺了,姥姥敢把头伸进去用嘴一吹,呼的一团火进去了,火苗出来,把姥姥的脸送出来。锅里顿时就冒热气了,可是姥姥的眉毛被烧去了一半儿,其实就是为了省一根火柴。烧了半个眉毛的姥姥又好看又好笑。姥姥的办法是大师级的,小手指头蘸着灶膛上的烟灰往眉上-抹,哎,都不用照镜子,一对儿弯眉又回到姥姥好看的脸上。
姥姥家里当年也曾经遭遇过火灾,那是姥爷亲手点燃的大火。小舅牺牲以后,失去儿子的姥爷神情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小舅没死,在蚊帐里睡觉,老爷把家里所有的蚊帐都拿出来烧了。舅舅姨们要上去扑火,姥姥不让。"烧吧,叫他烧吧,烧了他心就贺帖(舒服)了。
蚊子咬几口人死不了,儿子咬爹,那个痛啊管谁也替代不了啊……"有了人便有了一切毛主席不是说了吗?毛主席的许多指示在姥姥的生活中都是座右铭"多贵的东西都赶不上人贵"。蚊帐在那个年代可是家里的大件呀,被烧的七顶蚊帐都是妈妈从青岛买来的化纤尼龙有顶有边的好蚊帐,姥姥说烧这些蚊帐的时候,她连眼皮儿都不眨她就让姥爷烧。
蚊帐被烧成了一堆儿一堆儿的灰,姥姥一堆儿一堆儿地打扫着。姥爷的神情一天天坏起来,姥姥一天一天地害怕火了。火柴盒一盒一盒地被姥姥揣起来,出远门儿的时候姥姥都把火柴盒装在口袋里,再后来姥姥睡觉都把火柴盒揣在身上,因为姥姥知道,失去儿子的父亲心痛的火种随时都可能会被点燃,更何况那些年姥爷基本上是用酒精在支撑着生命,无情的大火随时都可能吞灭这位可怜的烈士之父。
火化,多么文明的举动。
可是烧了,又是多么可怕的行为。我知道这次烧的既不是眉毛也不是蚊帐,是整个的姥姥。
大火要烧你了 姥姥你受得了吗?你肯定会疼的!
我原来以为痛苦提前说出来,有准备了,苦就变淡了 ;我原以为聪明的姥姥提前明白了关于人生的生和死,轮到她自己死就不必那么害怕也无需担当了。错了,我错了,一点用也没有 。
这也许就是生命的魅力,不管你是谁,将要结束生命时他一定都会害怕的,他都会眷恋生命,眷恋你曾无数次地抱怨过的这个社会、这个家、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人世间的许多"真理"要经过实践的检验,才能说这是真理否则你永远不要说这就是真理。只有死过的人才有权利说死到底是解脱还是捆绑。可是哪个死人回来说过。都是活着的人在煞有介事地在说嘛。多么没有道理啊!多么让人信不起啊!
拿起电话,拨了哥哥的号码却不敢按下 "OK "键。开始收拾箱子,订机票了。去跟导演请假,又是说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我像孤儿一样,无助地站在导演面前,好像这个世界上我不再有亲人了。
不至于吧?我都快五十的人了,应该清醒地知道,死去的人是不知道疼的,可是我是活着的人啊,我知道疼啊!我真的过不去这个饮儿,为什么养育了我们一辈子的姥姥要被我们烧了呢?我不知道,但是谁又能告诉我呢?
我终于是没有去。
哥哥说,抬着姥姥的遗体从六层楼往下走的时候,担心那个殡床太长,拐楼梯的时候不好拐弯儿。结果就在拐弯的时候,他看见姥姥把腿蜷起来了,很自然地就拐过去了。真的很神 !哥哥还说,那天的姥姥特别漂亮,满脸的笑容。我哥哥是个最实在的国家干部,说话也最诚实,怎么会迷信呢?他一定是真的看见了,我也真的相信了。姥姥是一个死了都怕麻烦别人的人。
姥姥说"麻烦别人自己心里是苦的,你帮着别人自己心里是甜的。你给人一座金山是帮,给人一碗水也是帮。你帮了别人,别人早晚会帮你,不信你试试?这一辈子你试不出来,下一 辈子你的孩子也能试出来。"
哥哥说那天去了很多人,和姥姥有关的人都去了。就是我没去,真的只有我,被姥姥称为认识了五十年的老朋友最后没有去为她送行。
我不能原谅自己不去和姥姥见最后一面。逃避苦难、灾难、困难人都是自私的人,我和姥姥都不喜欢这种人。
可时说真的谁愿意面对黑暗?谁天生就能承受?我这回做了一次姥姥不喜欢的人。可是姥姥分明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见了我。姥姥依然笑着,死了的姥姥;依然宽容着我,这就是我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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