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呼吸”很快就跟一个人约好了。
他只在“曲终人散”群里发送了一个问句:“谁在四川?这几天一起死的有吗?”立刻有人跳出来回答:“可以啊。”
两人匆匆开始计划,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群主“末路”瞬间紧张了。他也跳了出来,在群里讲了一遍自己自杀未遂的故事。
“以亲身经历告诉他们,死是一件痛苦的事,很多人在听了之后会重新考虑。”
这是“曲终人散”群的日常。
两年前,“末路”建起这个群,它成立的目的同群名一样沉重:“就是为了找个人一起死。”
电影《薄荷糖》讲述的就是中年男子金永浩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
“曲终人散”共加入过约300名“约死者”,平均每两天就有一人进入寻找约死的同伴。
它不是个例。4月23日,江苏南昌莲塘镇的宿舍里,4人烧炭身亡。警方称,死者从山东、浙江、湖南等地赶来,通过网络相约自杀,最小的17岁,最大的34岁。
每日人物在贴吧、QQ搜索关键词发现,类似的相约自杀群数量庞大,尽管被各类技术手段屏蔽,仍然会改头换面后再出现。
目睹了太多生死,群主“末路”开始思索:相约自杀群里死亡为什么会更易发生?拯救又如何成为可能?
死亡不平静
“末路”决定自杀那年21岁。
他自称当时是以一种求死的心情活着,觉得没人能理解,直到在网上发现这些相约自杀群,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那是2015年,官方还未大规模查封这类贴吧,以“约死”为名的QQ群也比现在更普遍。
“末路”看着不同人在群里平静地讨论着各种死法,最终结果往往是:烧炭痛苦最小,成功率最高。
很快,自己创建“曲终人散”群后,“末路”在群里找了个伴儿。
是个女生,头像是朵黑色的玫瑰。“玫瑰”告诉他,她在2500公里外的云南。
在群里,两人只聊了3句话。“第一句是什么时候,第二句是在哪儿。离得太远,我很难买票赶去云南,所以只能各自找地方。”“末路”回忆说,“第三句是我们互相祝对方成功。”死的计划就算定了。
在群里跟“玫瑰”聊天,“末路”觉得自己受到了“鼓舞”。各自买好炭,商量好细节后,他当时竟然感觉“心情有一些兴奋和激动”。
自杀的夜晚选在2015年12月24日,平安夜。“我跟玫瑰聊过,我俩理想的状态是天空下着大雪,一起死掉之后,大雪把我们掩埋,仿佛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末路”说。
但实际上,“末路”只能把地点选择在自己租住房间的卫生间——按照网上的攻略,卫生间比较小,死亡更迅速。他连干3杯白酒之后,封闭了房门。
那是个陈旧的木门,在往门缝贴胶布的时候,木门的倒刺扎进了“末路”的指甲里。
“本来整个人是一种麻木的状态,又喝了白酒,昏昏沉沉,但被木头扎到后血流了出来,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原来自己还是能感受到疼痛的啊。”“末路”回忆说。在他试图将木炭点燃的10分钟里,眼泪流了下来。
烧炭产生了巨大的烟,“就像火灾现场一样,呛人,难受,即使喝了酒,也没法睡过去。”“末路”觉得自己被骗了——死亡瞬间并不像群里形容的那样平静安然,相反,它暴躁又猛烈,像撕扯着猎物的猛兽。
“我坚持了半小时,实在待不住,就想着先把门弄开,放点烟出去再说。”“末路”又把胶布撕下来,拧开房门,“一爬出房门就晕过去了。” 这时,过来送钥匙的房东碰巧看到,赶紧联系了救护车。
这是两年前的旧事了,现在的末路,落下了头疼和怕烟的后遗症。
“死”过一次之后,“末路”开始问自己,“就算我知道死去有很多方法,问题的关键是,我是不是非死不可?”他渐渐觉得“死”这种事,也不是那么的迫在眉睫,而且除了死之外,生命中还有一些别的事要考虑。
抑郁阴影
多年以来,“末路”都生活在抑郁症的阴影里。
他把抑郁症称之为“它”。决心跟“玫瑰”约死前,他曾在qq空间里写下过对“它”的恐惧:
“它还是来了,毫无征兆的来了……它在我的心里扎了根,让我忘记很多东西,快乐、幸福……此时的它已经坚不可摧,我再也没有办法束缚它了……这个世界就到这里吧……”
“末路”在家排行老三,小时候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照顾他的爷爷腿脚又不灵便,为此常受周围人欺负,这让他觉得自己是“最没用的那一个”。
事实上,每日人物近日进入4个相约自杀群,接触了24名约死者,其中有18人都曾被诊断为抑郁症,或者自称有抑郁倾向。
像“末路”一样,其中大部分人身处的家庭各有不幸,或本人曾遭遇过困境。
在4月27日,另一个名为“逃离”的相约自杀群中,来了个叫“莫相依”的人,第一句话是:“群里有人喜欢玩血吗?”
“莫相依”发来了自己“玩血”的照片。她割开自己的手指和手腕,把血洒在白色的A4纸上,像是白雪上盛开的红色花朵。
她还曾试图吃安眠药自杀,但又被洗胃救活了。“网上买的药真是太不靠谱。”“莫相依”抱怨说。她刚满14岁,正值青春期,同时也是一个病史长达3年的抑郁症患者。
“我之前一直在想各种办法自杀,网上找了很多,但要么很疼,要么就不稳定。”莫相依说。如今她暂时不考虑自杀的事了,因为她找到了一件对她来说“很有趣的事”,就是“玩血”。
据她说,她出身在单亲家庭,母亲对她颇为严厉,常常横加责骂,她觉得很辛苦。“但看到血液流出来,那种感觉很安慰。”
图 / CFP
“莫相依”的另一个爱好是画画,她喜欢的颜色是红色和黑色。她在群里展示她最近的新画,是一朵黑色的莲花。
群里有人劝她,既然有喜欢的事,那就先坚持做做看,不要想着死。她暂且答应下来。很快就离线了。
英国心理咨询师协会、壹心理认证心理咨询师王亚南的研究方向之一,就是针对抑郁症患者的心理疏导。他也关注到相约自杀群现象:“抑郁症患者是其中的主体,他们自杀风险较高,压垮他们的,通常并不是单一的因素,这是由‘抑郁的认知三角’造成的。”
王亚南说,抑郁者通过“抑郁认知三角”来进行信息加工,“他们会觉得自我是糟糕的、世界是糟糕的、未来也是糟糕的。所有的这些结果都会降低患者的自我价值感,让他们感到未来是无望的,于是产生死亡的愿望。”
被放大的愿望
一旦集结成群,这种愿望很快被放大。
在一个名为“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群中,48名群成员里,每天晚上活跃的有10人左右,常常一起发布割手腕的图片。
4月26日晚上,其中一个人割了5道伤口,另一个只割了两道伤口,几分钟后,这个割了两道伤口的人立即去补了3刀。他在群里说,“这样我俩就一样了”。
“逃离”群里的“HIZT”,原本是个死亡意愿并不那么强烈的成员。他家境贫寒,又患有结核病,还欠下了15万元银行债务,想一死了之,于是加入自杀群。
“那会儿在群里一聊,都是要死的人,一冲动,很快约好,对方着急就在这两天结束生命,我是打算5月底再死。”
图 / CFP
等从群里回到现实,“HIZT”又想到“挣钱给老家父母盖个房子”的愿望还没实现,觉得“就这么死了有些不甘心”,暂时搁置了要死的想法。
今年五一节期间,父母得知他的处境,不但没有埋怨他,还找亲戚帮他筹钱。
“欠了父母太多,恨自己太没用。”“HIZT”说,他决定找一份工作,再拼一把。
“死与生,往往在一念之间。”王亚南说,“网络是一个相对开放和多元的形态,自杀交友群的存在,必有其产生的原因。相约自杀的网友都有一个共同点:对家庭缺少依赖感,社会挫折很大。此类自杀群体的存在,很容易对失意者产生情绪感染。”
“但每个人其实也都有一种‘畏死’情绪。”王亚南补充道。他做心理咨询的策略是,虽然会把有自杀倾向的抑郁患者聚在一起做集体治疗,但会进行适当引导,让他们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HIZT”对这一点感触更深。“当你开始跟人谈论这些的时候,你往往就很难有回头路了。”他解释说,“即便是你突然有退缩的意愿,但看到对方在坚持,你也会坚定这样的决心。”
“网络相约自杀群里,由于缺乏正面引导,人与人的沟通会充满无望和死意,在这样的氛围中,畏死的情绪往往被克服了。” 王亚南说。
来自渥太华大学等机构的学者,在研究了2.2万多名年龄介于12岁至17岁的青少年的数据后发现,不论是否了解自杀者,在得悉自杀事件后,青少年产生自杀想法或行动的风险增加了4倍多。这意味着,学界关于“自杀情绪传染”的假设是成立的。
“你再考虑考虑”
“末路”的“曲终人散”群还有人在涌入。
每天晚上10点以后,最多的时候会有五六个新人加进来“约死”,这也是群里最热闹的时刻。
进来的人大部分都“开门见山”,直接问:“想死,有没有一起的?”还有人会打听自杀的具体办法。至于想死的原因,都避而不谈。
每到这个时候,群主“末路”都会站出来,给新来的人讲一遍自己没死成的故事,附上一句“你再考虑考虑”。
“末路”在“曲终人散”群里发布的一则群公告,希望能劝阻成员自杀
“末路”总结了一番规律:自杀意愿特别强烈的人,不会想到来群里。这里聚集的大多是犹豫不决的、希望找到同伴的人。他觉得,只要稍加劝阻,就有希望。
随着人数的增加,他也逐渐发现,还有一些抱着其它目的的人也混杂在相约自杀群里。
“有些男性进群相约自杀,指明了要找女性同伴,说是死前可以‘放纵’一把;还有的人混进来,想把相约自杀者的钱财卷走,除了支付宝,连QQ这样虚拟账号的密码都要骗。”末路说。
犹豫不决,或者各怀心事的,都被“末路”请出了群。“大部分寻死的人,都处在绝望时刻,如果遇上个骗子,或者有人不怀好意地推一把,也许那人就真的死了;反过来,如果有人拉一把,说不定那人也就活了。”
但“末路”也强调,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想死的根本原因没解决,仍然难以改变结局。”
4月28日,“末路”发现自己建的“曲终人散”群被人举报了。
“这一天迟早要来的。”“末路”松了一口气。
群里“玫瑰”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起,但“末路”已经决定,还是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