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顾忆之前,我曾听友人提起过上海浦东有一个集装箱搭建的沪上人文雅集,取名“厢”。虽然离市区有些许距离,但许多人会慕名专程前去参观。好在位于市中心大沽路上的“优在集”也是他的建筑作品,去岁夏天有一场名为“竹忆“的生活美学展,顾忆也是当天的三位演讲嘉宾之一。
在此之前,我对这位建筑设计师一无所知,那天也是第一次遇见顾忆本人,通过演讲分享大致知道,他曾在非洲工作和生活了十几年,前几年才返回上海定居。也是那天,我们获悉“厢”即将被拆除的消息,于是想赶在它被拆掉之前赶去看一眼。
“厢”在一个鱼塘中央填土,由22个集装箱搭建而成。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庭院,白沙石子覆地,角落里有一个黑色水缸,游了几尾红鱼,一截枯木,一丛绿草,几块石头,再无其他多余之物。抬头是四合院一样的天空,一枝枝细长竹竿铺檐,墙体是青砖瓦按照不同的形状砌就,四下除了蝉鸣再无他声。虽是酷暑时节,“厢”的庭院却隐隐发散着丝丝凉意。
我沿着钢铁楼梯上楼将每个房间一一看遍,还推开二楼宽敞露台的门出去看了看,旧木板踩上去会有轻微的咯吱声。因为登高,眼前再次变得开阔起来,远处城市的高楼大厦变成了日光下即将吹散的乌云淡影,绿白芦苇荡掩映的鱼塘里,有几只鸭子和鹅在荫凉下扑扇翅膀。池塘的右侧还有一处白沙石覆地的空地,放了一截较长的圆木,好像枯水期的江滩上等待雨季再次来临的不系之舟。
我得坦承,“厢”的确配得上人们对它的赞誉,从整体到细节,不张扬亦不突兀,不造作也不用力,所选物件与整个空间的气场一脉相承、自然而然。
接下这个项目时,他已然知道“厢”是一个临时建筑,迟早会面临被拆除的结局,但他的心态非常平和,拆了就拆了。那时顾忆抱着一种玩的轻松心态,不争分夺秒的追赶,也尽量去繁就简,就地取材,用旁边工地上捡来的废料做成这个日后一炮而红,并成为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的生活空间。
“厢”完成后,有人陆续请顾忆再度出山,于是有了他在上海、南京、福建、丽江各地的作品,而“厢”也神奇地迎来了它生命的转折点,浦东区政府为了它,终止原定的拆除计划,“厢”意外地获得重生,就像九十年代他从优渥的华东设计院忽然决定去非洲,非洲十余年,成为当地“许文强”后,又毅然决然的回到上海,皆是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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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忆设计的部分空间作品,他自己常说相由心生,借这些作品的“相”,也能大致窥见他的“心”。
行李&顾忆
1.厢&菩萨寺。不争朝夕,不求上进。
行李:和我们讲讲“厢”吧,那是你从非洲回来后的第一个设计作品。
顾忆:2011年我回国以后大概休息了两年,什么都没做,后来遇到“厢”这个项目,当时做的时候真的是非常无心,连正式设计都没有。我朋友也相信我,当时就是在电脑里大致调了一个尺寸,建立模型,然后在现场周围凭感觉捡了一些废料。那时知道,反正“厢”是要拆的,也没多少预算,那种心态反而轻松,没有压力,没有目的,真的是随遇而安。施工过程中看到下雨觉得好美啊,就把空调冷凝水引出来,做成檐口的水滴,一切东西都是自然而然的,真的是不知觉。等建好以后,很快就有很多人知道了。
那段时间在“厢”呆了很多时间,受益匪浅。其实我刚回国那两年跟社会是脱节的,毕竟我在非洲呆了十几年,完全不知道中国现在是什么样,通过“厢”,认识和接触到一些人。
行李:怎样一些人?
顾忆:我印象特别深的是,著名摄影师周抗老师一进到这个院子就说:“哇哦,褪火!”因为这两字,我觉得他特别懂我,中国如今的浮躁气、火气,的确该褪一褪。
我之前并没有一定要用便宜的材料,只是因为当时这个项目是临时建筑,没有太多预算。但后来从第二个项目开始,这一点对我来说变得有意了。我开始跟自己说我:不要用贵的材料。因为我已经发现这个作法的社会意义,“厢”不仅仅是一个蛮舒服的院子,它真的会点醒很多人。好多人来了以后,马上打电话叫他们的设计师过来,说你赶紧把我原来设计的大理石什么都拆了,我喜欢这样的。我能感觉到“厢”对他们的触动,我在想,是不是大家都在拼着命的往奢华方向走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给你端上来一碗粗茶淡饭,你觉得质朴也好美。从“厢”之后,我开始隐隐的有一点社会责任感,我觉得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让别人觉得朴素也是一种美。
后来我在另一个作品——“喜捨”茶书房用了夯土,有很多人来问我,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材料。我回国后发现,(莫干山民宿)裸心谷使用夯土居然还成了一个话题!裸心谷的设计师是南非人,在那里,到处都是夯土屋子,而你到江浙一代的农村去走走,以前的民居也都是用夯土,怎么反倒变成了新鲜的东西?
行李:你还真是践行朴素原则。“厢”还有日式枯山水的影子,也是无意的吗?
顾忆:无意的。用枯山水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厢”的所在,就是由鱼塘的淤泥堆积而成的岛。岛上面的植物生长条件非常差,因为水位忽高忽低,当时我们就商量用最简单打理的形式来做,所以就做了这个。那时也没研究过,只是觉得还OK吧,就是用几个枯木造景,剩余地方全部铺石子,比较容易打理。做完以后,当时京都的市长来,他说感觉一下子回家了,他问我是不是在日本学习过?但那时我还没去过日本。市长很诧异,就让领馆那边给我安排签证,说你一定要去,所以我第一次去日本就直接去了京都。
行李:差不多四年过去,今天你再怎么看待它?
顾忆:我必须接受一个现实,很多人说,顾老师你所有项目都有各自的精彩,但我们最喜欢还是厢。最近我也想通了,人一辈子,指望你的每个项目都那么出色也不可能,包括隈研吾,我们能看出他目前的状态,他最初做“长城脚下公社”的那个初心,和我做“厢”的初心,当时都是在不知觉中,现在肯定都被扭曲了。就设计来说,灵感、技巧、经验各方面都是必须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发心,你有什么样的发心,才会有什么样的呈现。
现在有不少炫技派,他的发心就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存在感,去国际上拿奖,成为大家打卡的地方。“厢”当时完全没有考虑这些,一个那么远的鱼塘,几个小伙伴说都爱喝茶,我们就随便搭一个东西,能喝喝茶,钓钓鱼,也没想过对外公开,直到今天回去看,还是觉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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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顾忆非洲归来的第一个作品,因为设计,使一栋原本会被拆迁的房子得以留存,这里也成为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行李:为什么?明明都是你做的。
顾忆:我后来又做了“无厢”、“有厢”,这些项目都在为别人做,别人对你肯定有期望,你还没有修行到那个阶段,能对别人的期望置之不理。就像我们去看隈研吾,我也会对他有期待,如果他还是用了原来的材质,还是原来那些手法……
行李:会觉得他还在原地踏步?
顾忆:对,但是原地踏步有错吗?去年11月,我去了台湾,那次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去拜访“半亩塘”(环境整合集团)和它的创办人江文渊先生,我特别喜欢他们设计的菩萨寺。
我最早去看台湾建筑师姚仁喜设计的水月道场,当时觉得虽然很不错,但好像还没有达到我心目中那种高级的、真正宗教场所的境界。别人说你应该去看看菩萨寺,我就去台中看了,看完之后一下子就大为触动。
行李: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顾忆:台湾有一种特有的空间叫“透天”:每家每户有一块5米宽、进深几十米的地,大家都把那块地盖得满满的,就像广州的牌楼一样,能盖到4层,然后中间留个天井,就叫“透天”。菩萨寺就是其中一栋这样的建筑,它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寺庙标记,大雄宝殿什么的都没有,就是一栋民宅,但是它在民宅里做出了山的感觉,会让你一层一层往上爬,感觉在山间行走。但是它所传递出来的佛的气息,却无处不在,它可以让你对着一棵树坐一个下午,也可以对着一个光面、一个佛的剪影看一下午,它把佛性做到了每一寸肌肤里,而不是有一个实相让你烧香拜佛!
我之前在一个讲座中说,“好的建筑是让人抚摸的,不是让人膜拜的。”我要的是平等、谦卑,你可以摸着墙壁感受建筑的气息,跟你肌肤相亲。在菩萨寺,我突然觉得找到了兄弟。
行李:哪些地方像兄弟?
顾忆:“半亩塘”已经有十多年历史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直到今天还在原地踏步,太佩服了!我突然找到另外一个不求上进的人,惊人的相似,他们使用的材质:泥土、锈铁、水泥、老木板,跟我常用的一模一样。他们是数十年如一日地重复这样的设计,重复这些材质,但是越做越精,那种气息越做越醇熟,就像普洱逐渐陈化的过程,太棒了!最重要是那种态度,江先生跟我说,他们没有一个项目是低于五年做好的。
行李:这个时间,在目前的大陆算是奢侈的。
顾忆:是,现在我们的项目常常都是业主来找我们,“我特别想让你给我做设计”,一看挺有意思,也挺有挑战,但是往往谈到最后一刻就放弃了,因为最终业主会说,唉呀,拜托抓紧!我们免租期只有三个月,旅游旺季到来一定要开张。我说对不起,我不做这样的项目。你在欧洲看到那么多流芳百世的建筑,但他们建筑设计的周期都是以10年、20年为单位的,西班牙的圣家族教堂到现在还在建造,达·芬奇是花一辈子来画一个教堂顶,当然现在看来非常夸张,但最起码的时间总要有保证吧?
行李:建筑也是社会学里的晴雨表。
顾忆:其实都是社会价值观的问题。我一直相信一句话:Easy come,Easy go.来得快的东西,一定去得也快。现在中国人有无穷无尽的危机感,活得不快乐,整天活在竞争里,我特别讨厌“争先恐后”这四个字,还有什么“只争朝夕”……
记得我去江先生他们设计的一家餐厅用餐,我说这个地方做得太好了,江先生说,这个其实还没有完工。他对于完工的界定,是从交付之日起,两年以后才算完工。因为江先生认为在使用中的这两年,还要不断根据实际情况再调整,甚至他把这两年之期写进合约,业主只有接受这些条件才会帮你做设计。
用江先生的话来说,小朋友三岁看到老,他要把小孩生出来,养到三岁,才交给养父母,他说我要培养它第一是有正确的价值观,第二有正确的美学体系,那时才能把它交出去。
最让我震惊的是,国内设计师一批批的去半亩塘参观,每个设计师临走的时候,只要有要求,他们都会给一张光盘,里面有半亩塘所有建筑的节点图纸。换句话说,关于他们建筑的所有疑问,比如夯土墙怎么做,铁门工艺如何处理,他全部告诉你。我觉得太牛了,这是什么样的自信和胸怀?我们积累的一些经验,大家一起努力传播美学,这简直有点像传教士。
行李:现在你也会这样对待你的“孩子”吗?
顾忆:很遗憾,目前还没有。曾经做的一些项目,真的,大概一年之后多多少少会面目全非,甚至部分地方会觉得心痛。就像你特别宝贝的一个孩子,被人贩子拐走了,两年以后你在街上发现他被砍断了手脚在乞讨,那种痛彻心扉!我做项目有几个原则:这个项目要足够有趣,要能够跟自然结合,现在我又要增加一条:业主要足够尊重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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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半亩塘设计的菩萨寺,顾忆在心里找到了志趣相投的“兄弟”,甚至以此为标准,判断一个人的审美和价值取向。
2.挂“禅茶一味”,不如看波光粼粼。
行李:去年我去参加济群法师在苏州西园寺的“设计师静修营”,发现你也是特邀嘉宾,你与济群法师是怎样的缘分?
顾忆:济群法师当时写了一本书,他来上海参加新书发布会,结束后去了我们设计的“优在集”,法师问起谁是设计师,想见见,我就去了。他有些细节令我印象深刻,他穿打补丁的衣服,言谈举止的确是一个传道的人。后来济群法师又来上海,去了“厢”,不巧那天我正好出差,后来他们说济群法师非常喜欢。再之后,我和法师有聊到建筑,他说以后会在中国各个地方修建书院,我就问他有没有一些心目中认可的道场,他提到了菩萨寺,我一下就知道了他的价值观。他说,在印度时,一个小小的车站边上,周围是很嘈杂的人群,他看到路边一棵树下好多人在打坐颂经,那棵树在他看来就是他见过的最好的道场。所以这个修行啊,你在天地间的任何地方都能修行,都能讲经,不是吗?
行李:你如何看待时下热门的“佛系”一说?
顾忆:这是一个过程,现在中国在慢慢重建,不排除重建过程中有很多表象和形式主义,这是好事,学比不学要好。我跟宗萨钦哲仁波切有过很多次交流,他第一次看到我就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我说因为我不把你当神,我觉得你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就笑了,“这才是对的”。他害怕那种在五步以外见了他就跪在地上哭得不行的人,他就是一个传道的人,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没必要对一个老师这么敬畏,你应该把老师当朋友一样对待。
行李:你真是一个自由的人,有一颗自由的心。
顾忆:我其实挺唯物的,我不信你和我讲什么,我相信数据。我去上过一个老师的茶课,他说这个老茶,喝一口就会从脊背开始发热,因为全身打通了,我说喝白开水也会。
行李:哈哈,还有回甘。
顾忆:吃了苦瓜也一样有回甘,吃黄连素也有回甘的,这是最简单的生理反应,你不要把它上升到神乎其神的地步。当然古树有这样微妙的区别,但我觉得没有标准是很可怕的。
我两年前写过一篇挺愤青的文章:《我和茶人之间就差了一只竹篮》,我觉得现在社会上很奇怪,你就是一个卖茶翁,为什么羞于承认?我就是卖茶翁又怎么了?上次林谷芳先生到大陆来办茶会,请了一些他认为还不错的人,没想到会有人现场各种斗法,各种较劲,互相拉客人。茶就是禅啊,你喝茶的心和行禅的心是相通的,没想到也会有人靠作秀来博眼球,要靠贬低他人来卖自己的产品。
行李:你见过比较好的喝茶的生态是什么?
顾忆:我去潮州特别有感受,他们那边的人,茶是生活的一部分,一点都不矫柔造作。空的时候大家都聚在一块喝茶,就是一个壶,三个杯子,来十几个人也是三个杯子轮着喝,还不是照样喝得开心,哪有那么玄?现在是本末倒置,跟设计一样。
行李:那你如何看待日本茶圣千利休?你的喜拾茶书房也有千利休茶室的意味。
顾忆:他是我的美学偶像。《寻访千利休》这部电影,每一句话都太对了,这部片子我每年都拿出来看,他对茶具的理解,他的茶席、茶室,他最后做出来的茶碗……那种对美的自知与內修!
行李:那你怎么看待后来千利休和丰臣秀吉两个人在美学上近乎悲壮的相抵?即使他明明知道是以卵击石的结局。
顾忆:他真的是值得我们敬重一辈子,这就是他的态度:我可以用生命去捍卫美的标准。当代有多少人可以像他那样说:美由我说了算?
行李:“我只向美低头,我只向美的事物臣服。”
顾忆:对,这台词太经典了,我看得全身汗毛竖起。
行李:记得里面有一幕,利休拿了一盏烛火,鸟的剪影映衬在白纸上,那个光影之美!但他的美是做了很多减法,而不是加法。
顾忆:我之前做过一次分享,题目是:建筑的无常与无相。什么叫建筑的无相? 我认为就是你要多留一些空间给别人想象,不要过于仔细的去界定它。
我们在南京设计的“龙吟山房”,当时做完以后,业主会三天两头说,你看我收藏了这么多名家的画,拿出来挂一挂吧?我说为什么?他说我身边的朋友来了都说:美是美的,但是是不是没完工啊?墙这么空,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