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今天是我和舍友的第一次见面,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对我提出同样的问题了:
“你为什么不继续在日本干呢?更何况还是那么好的学校,多少人做梦都想去。至于咱们这……嗯……说难听点就是个野鸡大学。”
“或许是我想家了吧,我也不太喜欢原来的专业。”这时能用礼节性的笑荣应付过去,就不应多做解释,而且舍友显然不是真的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手机上。、
我无意了解他的个人隐私,于是移开视线,但舍友却误解了这个动作的意思,主动把聊天界面亮到了我面前:“漂亮吧?我快追到了。”
聊天对象的头像是张戴着太阳镜的白皙面孔,或许是经过了美化处理,看上去略显不真实,聊天框里是两个人一来一回的表情包。他又切换到好友菜单,总共有五六个性别为女的头像排成了一列,单独分入了一个标题暧昧的分组。
“你长得帅就是好啊,招人喜欢。”我笑着奉承。
但这奉承似乎又使他产生了更大的误解。于是这位第一次见面的舍友开始口若悬河地讲起自己本科是如何考上了国内一流的理工大学,怎样创业收获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挣到了自己这几年的研究生学费。
“如果不是家里拦着,我可能也出国了吧。”
“真的,你这样的人困在这是有点屈才。”我说。
如果是在出国前那时候,我或许还能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然而在日本的经历告诉我,舍友试图炫耀的这些东西如果是落在远藤身上,根本不值一提。因此,即使舍友的确有他所自述的那么优秀,也无法使我产生一丝敬畏、崇拜或嫉妒。
不过舍友也并非毫无使我欣赏的要素,没对我行李中的冰箱显微镜等等东西表现出任何兴趣,这就是他的优点。
我甚至用不上回国前就准备好了的借口。
即使是在我回国之后,也总是会梦见远藤,那个总是春风得意,如鱼得水的远藤。
而且与舍友习惯于绘声绘色地讲述的不同,梦中的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真实所见的回放。第三者的视角一次次地向我展示着远藤是如何地在导师面前锋芒毕露备受褒奖,如何在六个女友和一个伪娘男友间巧妙回旋,如何地一次次地在赌马游戏中稳操胜券,如何巧妙地预测股海的暗潮并从中渔利,以及如何在电视台大热的节目以幽默的谈吐和不俗的外貌蛊惑万千少女。他俨然是唐老鸭故事里的葛莱史东[1],永远持有着幸运女神的四叶草,使我敬畏、崇拜又嫉妒。
梦里画面突变,他的导师、研究室的同事、女(男)友与崇拜者们尽数散去,一只桌子凭空出现,又有一只显微镜出现在桌子上,在他的微笑与招手指引下,我向目镜筒望去,透明的冰晶凝成了一句话——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手腕上智能表的震动恰好使我在这时醒来,确认过舍友的鼾声后,我蹑手蹑脚地移向厨房,开冰箱门上的弹子锁时要用手捏紧,以防发出过大的声音。二十四只载玻片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接下来的工作是在微弱的光线中观察冻结后的水滴的纹理,并且同时对照它们的标签——挑选出合格的样品。
在过去的多轮筛选后,是否能呈现清晰的结晶已经不再是问题,然而在准确度上却还是没办法与远藤曾向我展示的那些媲美。这次载玻片上的标签都是一样的文字——“我把球放在了哪个碗里?”
与之相对应的是我桌上的三只贴了标签的塑料碗,正确答案是2号。
二十四组中只有三组的结晶呈现出了类似于数字“2”的图样。
我从冷藏室取出一瓶纯水,将合格的三组玻片上的结晶化进瓶中,然后将水再次密封好放回冷藏室。一切就像农业传统的择优育种,这瓶水会被放置大约24小时使得“水”能在瓶中充分地“生长繁殖”,明晚前需要做好有新的题目标签的玻片,进行下一轮筛查。
我回头看了看舍友,他依旧鼾声如雷,没有半句梦话,也没翻过身,每晚都睡得很死,这或许也是他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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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进展比想象的要缓慢得多。更让人烦躁的是每个人都喜欢问我为什么不去实验室,我几乎已经失去了继续戴着面具扮演好学生的耐心。我看得出室友眼中日渐增长的不屑与怀疑。他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在东京被退学的事。
但我不能回头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如果成功了,什么问题都会解决。
不知远藤过去是怎么做到的?如果远藤没骗我,从读到那本书的他慕名加入江本胜[2]的研究室,到他从这个江湖骗子手底下出走,华丽转身变为大学的优秀研究员,时间间隔是三年。换言之,他欺骗了自己的骗子老板至少三年。忙着经营水生意的前导师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书的真正价值,而他却拥有着一批素质近乎于完美的“水”,每一步都走在正确的路上。
或者,难道是我被骗了吗?回想起来那时远藤主动向我搭话的态度就已经让人生疑。
那天远藤穿着一身BOSS的西装,应该是刚从电视台录节目回来,不知为什么就回到了实验室,晃到了我的座位前。“你的个人主页,我关注了哦。”
“是吗?我的主页很无聊吧。”理论上,全实验室的本科生都得管远藤叫声师兄,但不知道为什么,远藤唯独不要求我对他用敬语。
“哪的话,对了,我有些好奇,首页那句汉语座右铭是什么意思?”
“哪个?哦哦……‘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3]……这个其实不是座右铭。”
解释这段话和新华字典的关系不太容易,但回忆起来,当时的远藤确实听得津津有味。
又或者他只是看起来听得津津有味,好让我能吃下他撒下的饵料,就像是动画片里,被奶酪引诱的老鼠——
“今天晚上3点,来实验室吧,有个好东西可以给你看。”远藤这么说着。
“……你觉得这些字是怎么出现的?这样吧,你不如去看看《水知道答案》……”远藤这么说着。
“……那书当然不可信,但未必没有真实之处。你能理解吗?这就像……” 远藤这么说着。
“……如果还在怀疑,你大可以问一个我们绝对不知道的问题,尽管问吧!或者是问出你最困惑的问题,从如何成为电影明星到如何抽中彩票的头奖,问什么都行……” 远藤这么说着。
“……‘水’里究竟是什么?我怎么知道呢,你早该看出来了吧,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学者。但可以保证,它知道几乎一切的答案……从和女友的相处方式到电视智力节目的走向……你明白了吧,我能有今天也都是托了它的福……” 远藤这么说着。
“……过于成功可是很累的,现在这样刚刚好……” 远藤这么说着。
“……关于你上次的提问,‘水’的答案是大阪桐荫[4]……” 远藤这么说着。
“……不不不,我怎么会舍不得呢?我当然可以把它给你啊!只要你答应一件小事……” 远藤这么说着,只有这次他说的最多——
“你知道我快要毕业了吧?但实际上,说来惭愧,我根本不明白所谓研究是要做些什么。大家都是怎么毕业的呢?真伤脑筋……”
“你要我帮你写论文。”我说。
“你果然脑子很好。”
“为什么是我?”
“它说我身边最聪明的人就是你,”远藤晃了晃手中烧杯里的“水”。
“不是发表论文最多的山口吗?”
“那小子是努力家,只会在一条路孤注一掷,你不一样,你会为自己留有备选方案。”
“也就是说只要我帮你写论文,你就会把它给我。”我指着烧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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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打开手机上的聊天软件,我们重复单调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多久呢?
——什么时候能给我?
——快了,多点耐心。
——快到9月了,快一年了。
——我明白,那东西在长时间运输后就会莫名其妙失活,我会解决。
这更像蹩脚的借口,无论是在零度下结晶后还是在被蒸馏后都能保持作用的东西,偏偏会在运输后失效,这不是很奇怪吗?与其说我害怕的是远藤失信,不如说我更害怕“水”的存在本身就是谎言。
不,到现在才怀疑未免太愚蠢了,我将这次实验正确率记录在坐标纸上,三个月来的测试点呈现出了一条缓慢上扬的曲线。
从有效数据0%到有效数据96%,从正确率33%到正确率40%。
如果是骗局,又怎么解释这个呢?我问自己。
解释就是你疯了,一个声音说,你看啊,那不就是普通的杂乱的冰晶吗,哪有什么数字呢?
或许是我快疯了,但眼下还不到承认这个或许的地步,还有时间,还能多试一试。
室友说今天要把自己的好朋友都请到宿舍来开派对。
“那我晚上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到外面逛逛。”我说
“别啊,你一起来吧,今天好几个漂亮妹子呢,你帮我把把关呗。”
“不,我没兴趣。”
或许是随意的应和让他有些不满,室友的声音冷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我倒觉得蠢到被退学的人才是蠢得无可救药。”他露出一副什么都知道了的得意表情。而我不习惯争执,只是穿上大衣离开了寝室。
“我会晚点回来,你们别太疯了,房东知道了不好办。”
不知不觉已经是冬季,室内外的温差令人牙齿发颤。
我回想起刚才舍友的那张得意的脸,虽然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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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只要我帮你写论文,你就会把它给我。”我看了看远藤,指着他手里的烧杯。
“对,但要等你离开以后。同在一个研究室里,当枪手暴露的概率未免太大了,”远藤的声音慢悠悠的,像在挑拣着能说服我的字眼,“事实上,我更希望你能先离开学校。”
“但我还有两年才能毕业。”
“哦,那你自己想想办法?”
“……好吧,成交。”
即使时间能重来,即使知道远藤不见得信守承诺,我也还是会给出一样的答案。
毕竟只有这样,他才会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然后扭头去冰箱里找香槟酒庆祝。
我才有机会趁他背过身的那几十秒抿下一口烧杯里的“水”。
我得为自己留有备选方案。
如今备选方案或许是走不通了。
或许是量上的绝对差异,或许是蒸馏的方式不当,或许是喝下它本身就是个错误。总而言之,从自己体液中蒸馏得到的“水”再也没能表现出远藤的所有物那样的智慧。对于1/3概率的随机问题,预测精度的曲线总在42%上下波动——比瞎猜靠谱一点点,也仅仅是一点点。理论上已经可以将它应用在投机市场上了——但恐怕还是不够稳妥。圣诞夜,室友又要开派对,这次我被直截了当地“请”出了宿舍。
室外满溢着节日气氛,打扮成圣诞老人的年轻人在街边发着传单。我漫无目的地瞎逛着,脑袋里全是关于“水”的事——
将其训练到能连续显示一串股票编码需要多久?
得想办法借到一笔买股票的钱。
42%真的不是错觉吗?
还是需要更大的数据量,可以买个大点的冰箱……
仿佛听见了心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远藤。
电话另一边的招呼有些没头没脑:“好久不见,你知道吗?山口那家伙过劳死了。所以说做事孤注一掷可不行……”
“‘水‘的事情怎样了?”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我才不在意山口什么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