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
篇小说《空房子》(朱个)
一对年轻夫妻在上海工作,栖身岳父母家,工作日通勤打卡,周末驱车数小时回到自己的环沪别墅……小说从居所的选择,切入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何处才能安放一个人的一生?
空房子
朱个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邻居长什么样子。这并不代表着,我对邻居有多么好奇,或者邻居对我有多么重要。对于一个几乎是旅居在此地的人而言,这两者都不值得拿出来讲。但说起来,我下决心买下这套二手房,却跟邻居家的院子给我留下的印象有极为紧密的关系。
我的太太提拉米苏,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们俩结婚有几年了。婚后,我就从出租屋搬到她父母家住,两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好在工作日早出晚归,我们也并不觉得非常地逼仄压抑。但是在每个周末和所有的节假日里,我们却不自觉地从沉闷的老房子里走出来,在老旧小区的绿化带和附近的公园商场逛了又逛。city walk固然时髦经济,闹市的烟火气固然温暖氤氲,也令我们终于意识到拥有一处自己的住所,应该是要提上议事日程了。我们盘算了手边所有的存款,虽然少去了一大块房租开销,却发现也并没有特别地多出钱来,将将够一个首付。
提拉米苏说,只有尽快买房子,才能把钱真正攒下来。看着她一本正经的神情,我不懂了,问,这是什么逻辑呢?
提拉米苏仿佛参透了一个有关财富的奥义,说,没有房子,钱要花也就花掉了,有了房子,钱就被牢牢锁定了,谁都忽悠不走。
我总觉得这番话哪儿不太对,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想着在新闻里看到股市大涨的消息,就说,买股票也行吧,都说长期投资慢慢变富。
提拉米苏神色大变,她说,呸,你敢!你看我姆妈炒股票几十年挣过钱没有?全套在里面,没亏光算好的了,但凡她当年多买一套房子,我也算个房二代了。我太太提眉耸肩情绪激动的时候,整个上海滩的历史风云都依稀在她身后浮动,我总归是有点心虚的。我闭上嘴,停滞了一会儿,细细品味,倒也觉得她的理论无懈可击了。
随后我俩进入了漫长琐碎的看房过程。在财力能够承受的范围里,总是找不到最合适的,好的钱不够,钱够的房子就很勉强。在买房子的事情上,无论是自住还是投资,很少有人能清晰地讲明白内心最终的诉求吧,更不要说把模糊的诉求转达成对每一套房子的判断。这两者之间隔着一些期待与渴望,然而又渺小得可怜,几乎不值一提。我和提拉米苏一度就陷入了这种怪圈。有一天,我们在某个新盘的售楼大厅被一张角落里的易拉宝海报吸引住了。那是同一个开发商的产品宣传,海报背景是挂着红灯笼的江南古镇夜景,还有几个大字写着“环沪新城”“置业优选”诸如此类的标语。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西塘,刚谈恋爱那会儿,我就带着提拉米苏去住过西塘古镇的民宿,去看过那里的汉服节。提拉米苏跟我对视一眼,仿佛一瞬间认知转换了:花同样的钱,我们可以在上海周边买个更大的房子——甚至有可能买到个别墅,何乐而不为呢?
一旦这么决定了,我的神经就变得相对轻松了,每个周末,我们俩溜溜达达坐上二十分钟高铁就去看房了——通勤距离、通勤时间,甚至未来的生活模式,都不及细想,一切都仿佛可以屈从于大房子的巨大诱惑。选房的范围明显扩大了,大平层、叠墅、联排,甚至还看了独栋。开发商花色繁多的产品,曾经看一眼都不敢、直接pass掉的户型,终于可以虚荣地评头论足指手画脚了。有一次,我们被中介带到一个名字古雅的小区。事先中介告知,那里有一套价格合宜的排屋出售,属于稀缺房源,房东急需回笼资金,嘱我们必须要多看一眼。房子是一幢分成两套的联排别墅,尖顶,浅褐色的砂石外墙,三层楼,位于小区的最里面,位置幽僻,绿化葱茏,不远处有一条河。站在房前等中介开门,提拉米苏捏捏我的掌心,我也捏捏她的,各自都有点莫名的激动。
穿过前院走进去的时候,透过树篱的缝隙,我注意到相邻的那套像是有人住。它的入户区是用青砖铺就的一条小路,似乎还有花纹烧制其上,显出某种和外观风格并不协调的庄重雅致。我停了脚步,中介顺着我的视线体贴地说,房东特意关照,隔壁是没人住的,安静。出于将信将疑,我还是多瞧了几眼,窗户紧闭,里面挂了落地窗帘,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什么也看不到。走进这边急卖的房子,我没有想到的是,房型紧凑利落,功能性强,房东还装修得蛮不错的,实用简洁。提拉米苏跟着中介上上下下地看,显得特别兴奋,我当时猜她心里早就在规划家居风格了,没想到的却是她后来竟要大动干戈。只要提拉米苏满意,我心里就安定一些。
我独自穿过客厅,走到后院。后院的杂草齐膝高,一株不知为何烧焦的小树,可能是被雷劈了,光秃秃地靠在角落。我走出去抽根烟,不是走到阳台上,而是直接走到了户外,跟我从小一直住惯的公寓不同,这是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奇妙的体验。没有电梯楼梯上上下下的阻隔,只需要迈几步,就平移到了一个“自然”里。野草们在我脚下纷纷折倒,有种软绵绵使不上劲儿的感觉。后来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隔壁吸引住了,我光顾着打量邻居的院子了。我想我更乐意把那个院子称作“园子”,虽然它并没有用墙围起来,跟我这边的后院仅仅隔着一道铁艺围栏。正值夏初时分,园子里绿意汹涌,我不禁跨上几步,几乎趴在了栏杆上。望过去,我看到一棵乌桕树和一丛将近两层楼高的芭蕉,枝叶交错,并行不悖挨在一块;两面围栏上,凌霄、紫藤、金银花,甚至还有一树木香,大概是作为藤本的共性,被拢在一起。一丛翠竹放肆地簇拥在墙根,一棵鸡爪槭骨骼清奇,像被大风吹翻的雨伞,每根枝条直通通地朝向天空,我没看错,甚至还有几株绣球,被种在两条分岔的石板小路边——绣球是否应该沿着墙根种更和谐呢?现在这个样子,使得我略微思索了一番,它们在园子中央显得突兀。由于对花草有一些爱好,我以能辨认出它们为一种乐趣。隔壁园子的奇特之处在于,仿佛是在审美风格上各不相关的植物,被集中到了一块。难以触摸到“造园”的意旨,它像有个非常急躁地想要成为一个花园的姿态,虽然中介说无人居住,但确实是人造痕迹过于重的园子。单看那丛细竹,规规矩矩地安于一隅,稍有些园艺知识,就能想见每年开春必定是对新笋抑或乱爬的竹鞭做过精心的处理,否则断然不能如今这般。念及此,我不禁心动,对于此刻身处的这幢异乡房产,或多或少产生了一点异样的感觉——即便园子不那么精致,没有什么排布的感觉,也不能满足人对dream house的那种温馨想象。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当时深深吸引了我,至今我也说不清楚,说它有点神秘,固然是夸大其词,说它有点安逸,属实也没有太安逸,尤其是占了最大面积的草坪,用的是深青的麦冬。我曾经在园林论坛里看到很多人问为什么公园小区尽是麦冬这类最丑陋的草,其实就因为它是一种最低成本的草坪,耐寒喜阴,几乎不需要养护。看看眼前,确实,麦冬长得一坨坨,像癞痢头上的毛发,很深的青色,近乎黑,间杂出泥土的颜色,氛围显得晦暗。后来我们重新装修房子的时候,工人也提议要不要种上麦冬,我记得提拉米苏瞄一眼网上的图片,就说,我们坚决不用,还补充道,我要平整的草坪,绿草如茵那种。此刻,我眼中隔壁家的麦冬草地,却给我紊乱的美感,无数段捕捉不及凌乱而冲动的片段,说是精心打理而成的效果,也未必不是。房子空着,却又打理得这么细致……就是那么一瞬,短暂的一瞬,Magnificent这个词儿蹦出来,我内心的某根弦被拨弄了一下。回去的路上,我同提拉米苏讲,咱们就买这套吧。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5-2《收获》
作者简介:
朱个
1980年生,浙江杭州人。出版有《南方公园》《火星一号》《秘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