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堂伯父刘寿昌,湘乡人,今涟源人,先父堂兄也。不知生于何年,长吾父或四五岁,吾父民国二十六年生。
吾曾祖富田产,多山林,子弟敦朴,不乐与人竞。曾祖忧之,曰:“子弟斯文,守业难哉,吾堂兄湘乡讼师也,为人强梁,人皆畏之,抚其孙为吾有,或大吾族。”乃抚堂侄孙为己孙,堂侄孙者,刘寿昌也。
伯父既长成,亦斯文人也,面白身长,言语轻细,学至高中,逢解放军渡长江,至湖南,伯父曰:“此天下巨变之时,吾若不挺身锐进,恐老大伤悲。”乃踏草履,徒步千里至武汉,逢欧阳文招少壮子弟,伯父学有成,乃入革命大学,入行伍。
伯父在武汉,寄书亲族父母,曰:“天下已变,吾父吾母,吾伯吾叔,兄弟姊妹,当知所从,昔日田产守业,已浮云矣。保重。”
明年,乃随入朝鲜,为炮兵连长,其时尚未弱冠,或十八九也。
又数年,壮士未死,百战归来,伯父戍徐州,又十数年,解甲释戈,安置贵州。不安,又数年,乃请于有司,曰:“吾湖南人也,思乡里,朝鲜三载,幸得不死,今虽未富贵,亦以归乡里为荣。”有司悯其乡情,乃调遣返乡,为涟源煤炭三处干部。
既归来兮,伯父载喜载奔,见山花山鸟皆娱情,见乡里乡亲皆喜泣,常曰:“吾于朝鲜,死已数度,每炮火纷飞时,常以为不得见父老,今日得见,幸哉。”
伯父与先父,手足至深,甫返乡,则访吾家,其年吾在襁褓中,伯父视吾良久,曰:“吾祖子孙不盛,今有此儿,吾甚悦。”
伯父与吾家去百里,当时舟车不便,然伯父常至吾家,好与吾父小酌,对谈终日,一宿方去。有时清明,则寄书吾父,曰:“清明已至,惠风和畅,桃李皆绽,山涧青碧,忽思乡里,亦念先人,吾弟可同游乎?”吾父尝以其书信示吾,曰:“尔伯好读书,民国高中生,字皆清秀,文亦晓畅,小子可学。”
吾少年时,以英雄视伯父,常问朝鲜战事,伯父问之则答,不问则默,答亦不过数语。
吾尝问:“朝鲜如何?”
伯父答曰:“当时贫甚,干戈连年,虽腌菜不可得,民有菜色。”
吾问:“朝鲜民与我师协乎?”
伯父笑答:“甚协,见志愿军,必脱冠,必欢呼。”
吾问:“当时军中艰苦乎?”
伯父答:“未必,然山中奇寒,碗碟有油垢,不得热汤清涤,乃以刀斧凿油垢。”
吾问:“见美军乎?”
伯父答:“尝见俘虏,沙场则不见,吾为炮兵,远居于后,不与敌逢,若相逢,则阵地陷矣。”
吾问:“炮击如何?”
伯父曰:“吾连居深山,发炮,炮弹起,则飞山而过,落敌阵,上甘岭一役,吾连尝与焉。”说是语时,伯父以右臂为炮弹,画虚空而过,口作呼啸声,又作落地爆炸声,微有口吃,乃曰:“落,落,落…………喷”。吾则笑。
吾又问:“乡里弟子,当以伯父为荣。”
伯父神色凄然,良久,曰:“乡里弟子多死,与吾归来者可数,呜呼。”
吾知伯父三十载,言朝鲜事,则不过以上数语。
伯父甚重吾,尝见吾画作,署曰:“岭南美院太史刘”,笑不能禁,言于吾父曰:“吾之贤侄,志在远方,若当年吾跨鸭绿江,必有成。”复又饮,大笑。
伯父好饮,每日升斗,后中风,不能行,手颤,不得已,乃以绳系手于座,吾闻之凄然。
伯父死矣,吾父亦死矣,葬家乡高山兮,见之而坠泪。
每至清明,桃李缤纷,红红白白,或有烟雨,间关莺啼,思伯父旧文,怃然而已。于伯父坟前,与堂兄姐言伯父朝鲜事,皆茫然。
呜呼,吾恨当年疏忽,不得记伯父入朝鲜事,以留诸家史,诚为恨事!诚为恨事!诚为恨事!
臆想伯父当时年少,请缨入高丽,涉冰寒之流,行密矢之林,浩浩乎惊风扑面,凛凛乎黄尘刺目,辗转九死之场,奔走厮杀之域,目不见乡亲之颜,耳不闻慈母之语。每夜梦回,寒星在空,枪弹交飞,命在顷刻。百战万死,解甲归来,念乡关草木,皆是亲情。见故里亲朋,皆是兄弟。
吾恨伯父朝鲜之事皆逸散,又不得故老讲述,渺渺茫茫,痛恨不已,忽闻有电影《我的战争》,言壮士东征,奋身域外,虽非将帅,亦非猛将,然以匹夫经大国大战,目睹悲欢,身历生死,见同袍陨于近侧,闻号角鸣于前路,岂能不壮,岂能不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