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传统的哲学史思想史只管前面的“道”“一”“二”
可是“三生万物”呢?
这些年来,思想史领域一直在尝试扩充历史观察的背景,这种扩充往往表现在两个方向,一是探索思想得以产生的知识土壤,二是寻找思想得到实现的社会语境,所以,思想史和知识史、社会史这两个领域的关联越来越多。显然,这不仅要把思想放在知识这个底盘上,让它有个坚实的基础,而且要和抽离社会语境的传统思想史、哲学史拉开距离。我们说“万事可观”,说“万物堪思”,就是说,我们应该而且可以,在形而下的万事万物中,发现形而上的思想观念。
我曾好几次讲到下面这两个故事。一个是英国现代历史学家科林伍德,他曾说,学者们常常告诉人,世界是在一头大象背上的,但他希望你不要再追问,大象站在什么上面。另一个是古代中国的思想家朱熹,在小时候,他也曾问他父亲一个困惑的问题:你说桌子安放在大地上,那么,大地究竟安放在什么地方?
显然,一种文化、思想或者知识,无论如何庞杂、玄妙或伟大,总要有一个安放的基础。
我在1990年代写《中国思想史》第一卷的时候,就专门在《导论》里设立一节来谈知识史和思想史的关系问题,去年我修订完《中国思想史》,感到这个问题还是值得再谈。我特别想说的是,古代中国有关天地的观察、想像和体验,形成了一整套关于时间、空间以及秩序的知识,这些知识包括天尊地卑、天圆地方、中央四方等,则形塑了传统中国有关国家、社会、人生的重要观念,使得古代中国形成一个无所不包、互相联系的思想、知识与信仰大系统。你读《白虎通》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汉代人在论述有关社会秩序的政治伦理道德之前,要先讲述一套有关天地起源和结构的知识,因为这些知识,才支撑起这套道理,有了天经和地义,下面要说的政治、伦理和道德才是合理的。因为有这些关于自然的知识,支持着这些关于社会的思想,所以,“天理”才牢不可破。然而,天理和世道、人道一旦分离,这套思想文化系统就会崩溃。这就仿佛以前儿歌里说的大蒜,“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一旦站起来,衣服就扯破”。过去,丸山真男在《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里讲江户时代日本走出朱子学的过程,就是管自然的天理,不再能充当管社会的道理了,管社会的那些大道理,也不能干预个人的生活了,于是,在这种“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个人的归个人”的“分化”中,传统社会就向现代社会转型。
山东武梁祠石刻中的“斗为帝车”图。七个黑点连成北斗形状,同时也是天帝的马车。一个长着翅膀的仙人在开阳星旁托着一颗小星,即其辅星。
图片来源:《金石索》
不过,在理性中自然、社会、人类的“分化”,是传统思想向现代思想转型的特征,可是在感觉中自然、社会和人类搅成一团——我在1987年出版的《道教与中国文化》里把它叫作“同源同构互感”——其实是传统时代中国知识、思想和情感的实况。所以,研究传统时代的思想史,就不能仅仅把一些高明而玄虚的说法抽离出来当作“思想”,不仅要观察知识,还要分析历史,也许还要加上琢磨情感,其实,这些都应当是思想史的内容。
“万事可观”加上“万物堪思”,是想说,万事万物,在今天可能只是万事万物,但在传统中国人看来,“事”与“物”也许都呈现着某个想法,某些暗示,某种观念,某类情感,甚至某类信仰。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传统的哲学史思想史只管前面的“道”“一”“二”,可是“三生万物”呢?其实从“道”到“万物”之间是连贯的,从形而下的“万物”向上追索,同样可以探寻到“天地人”(三)、“阴阳”(二)以及形而上的“道”。用现代的话说,这就是从知识史中追寻思想史。
现在有个词叫“穿越”,我们思想史研究者可能真是需要“穿越”,也就是回到传统时代,仔细体验和感受那个时代的环境、氛围和心情。过去,前辈学者曾把这种方法叫作“移情”,即陈寅恪说的“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做到这一点,然后也许你就能从这些事物中,提炼出过去的思想史所忽略的某些面向。以前,我也尝试做过一些研究,比如,从古地图看世界观念,从寺观绘画看宗教信仰,从各种衣冠看国族认同,从晨钟暮鼓看时间分配,但是这还不够,“万事可观”、“万物堪思”,其实,我们还有太多的题目可以做。
本文为2024年11月23日作者在复旦大学“思想史论坛”上的致辞
学林(2024.11.24) | 万事可观与万物堪思——谈知识史与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