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一个one
“每天只为你准备一张图画,一篇文字和一个问答。”每篇文章精良排版方便无app网友阅读。——复杂世界里,一个就够了。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51好读  ›  专栏  ›  一个one

一个·文字  经年涩果

一个one  · 公众号  · 美文  · 2019-07-16 21:51

正文

他们辍学了,准备深圳打工,空闲时一起读莎士比亚。


1



1977年,一颗未熄灭的烟头引燃了黄石公园,火势滔天,急速蔓延。官方认为这意味着森林有强烈的自燃需求,剧烈氧化后会重新焕发生机,与民意对峙失败后匆匆投入人力灭火,可为时已晚,大火持续了两个月,共烧毁森林一百二十五万英亩。当何方接完学校的电话后,他就想起了那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相隔甚远的大火。



校园已经空了,夕阳在灰云里往下坠,霞光浓郁,操场斜披着半截浅灰色的阴影。何方走进教务处所在的楼,走廊尽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一个男人站在灯下,穿着修身的夹克与西裤,皮鞋很亮,等何方走近了,忽然扭过头,露出距离仇恨仅有一丝之差的无情面孔。何方停住脚步,看着他,确信他并不会突然扑过来,才缓缓动身,走进了办公室。教导主任坐在椅子上抽烟,他面前散立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学生和一个敦实的成年男人,其中一个学生身上见了血,从脸颊一侧延伸到脖颈,染红了衣领,血迹正在凝结,殷红下面两粒黑闪闪的眼珠与何方对视片刻,又慌忙移开,那是何南。



忆往镇每年都会出几起命案,车祸、溺水、仇杀,这些事情原来通过酒桌上的男人和买菜时的女人口口相传,现在是通过当地的公众号和微信群组,一条人命往往能造成一时轰动,续而人们又会很快收起这份惊讶,等下一次轰动来临时再重新展露,像对待合理的周期性病变。与那些极端的事件比,年轻人之间的斗殴,显得无足轻重。可人的不幸就像从天而落的箭雨,在隔岸而望的人看来是一场无关痛痒的血肉闹剧,对亲临者而言,擦破一丝皮都是冰冷巨刺直透心肺的剧痛。



“怎么弄成了这样!”何方冲到何南跟前,得不到回答,又回身把目光投向教导主任。



“人到齐了,那个家长,进来吧。”



穿夹克的男人走进来,冷冷地把周围的人扫视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主任身上,缓和了几分。主任踩灭了烟,又点上一根,两道烟流缓缓吸入鼻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香烟,似乎在欣赏腾起的烟雾。



“三个主谋,那个小胖,流血这个,还有那个卷毛,剩下的都先走吧,明天放学之前交过来一千字的检查。”



几个学生得到指令,病恹恹地走出了办公室,何南紧紧盯着主任,索要答案。



“那货打的。”主任指了指卷毛,又指了指小胖,“他是看戏的,你来说说吧。”



小胖嗫嚅道:“祖小光跟何南要东西,何南不给……”



“我跟他要什么了?”祖小光忽然吼了一句,声音低沉,脸上的横肉拧出来一截。



“他拿你什么东西了?”何方问祖小光,祖小光低下头不言语,“是借你钱了,还是偷你东西了?”



“小孩嘛,脑子简单,因为一根笔都能打起来,其实都是置气。”主任说。



“凭什么拿我家孩子置气!”何方跨到主任面前,指着何南说:“跟个血瓢似的,你眼瞎看不见呀!”



夹克男人突然飞起一脚,把小胖踹倒在地,又朝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小胖呜呜哭了起来,但又不敢哭出声,捂着嘴抽泣,身上的肥肉一层层地颤动。



“说,说不出来我今天抽死你!”



“那个家长,这不是教训孩子的地方,收一收。说来还是这个小胖跟我说有人在打架。”主任站起来,夹着烟望向窗外的操场,像在俯瞰着万里江山,“这位家长,你也先别急,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看,现在是六点半,我还没有走,每个工作日都是这样,我会挨着学校走一圈,把每一个班级每一个座位都看一遍。我为的什么?我做学生工作这么多年了,大大小小的理由都听过,我得出一个结论,重点不在于为什么而打,而是打架本身,对吧?今天这个事情,我把各位叫过来,就是解决打架这个事情,但也不单纯是解决今天这场架,而是从根上杜绝他们以后再接着打。现在这个小伙子明显吃了亏,我也不废话了,咱们按着理解决,谁打的,谁道歉,受多大的伤,补多大的缺。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许在你们身上发生了。”



何方说:“你这理听着没毛病,但还不就是和稀泥吗?我把孩子交到学校,按说学校就该负起责任!”



“学校……也有积极的处理方法。”



“那就别按照您的理,让我听听,学校应该怎么解决?”



“凡参与打架者,一律开除。这就是学校的方法。前几天你们应该收到短信了,学校正在往市里申报评优,对于这种恶劣情况,是不会姑息的。”



何方的心一沉,胸腔里的怒火顿时灭了大半,看着主任手里的烟,袅袅升腾。



敦厚男人搡了祖小光一把,“去,跟人家道歉。”



祖小光把头一点,说了声对不起。



“你们还得出医药费,拿着票报销。”主任说。



“是是是,出,我们出。”敦实男人连忙点头应道,“这位大哥,我也替我们家孩子给你道歉,真对不住,我改天上家里看孩子去。”



“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将心比心,谁小时候没打过架。那个,小光是吧,你明天放学前,把两千字的检讨保证书交过来,要家长签过字的,不许上网抄。你们看这么处理行吗?”



“我没意见。”小胖父亲说。



“我家孩子,他也不是惹事的人呀。”何方不满地说,但语气已经弱了下去。



“那肯定,孩子在大人眼里都是最好的,今天我跟你保证了,这件事到此为止,绝不会有下次。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主,别为了一时冲动,毁掉学生的前程,你说是不是?”



何方看了看何南脸上的血,又看了看窗外,操场已经彻底暗下去了。



“那就这样,回吧。”



夹克男人拽着小胖过来,朝着主任微微躬身,率先出门走了,祖小光父子也随后离开,何方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在校门口,小胖父子上了一辆奥迪,刚才那几个学生还没走,看祖小光出来围到一起说着什么,祖小光把他爸打发走,掏出烟给同伴们点上。何南坐上了电动车后座,经过他们时听见了嘲讽的嘘声。



像往常一样,耿苏苏坐在沙发上看古装剧,她看见何南被纱布裹住了半个脑袋,一下子挺直了腰杆,还不等她问,何南叫了声婶儿就进了房间,锁头咔哒一声扭了一圈。何方走进厨房热剩饭,一脸的沮丧,煤气炉上用文火熬着中药,狭长的厨房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儿,像一团粘稠的糨糊。



“不跟我解释一下吗?”



“缝了五针。”



“为什么?”



“跟他同学打架了。”



“你就这么回来了?”



何方用手撑着厨台,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也懒得知道,反正都是你们家的事,反正我就是个外人。”



何方吃完饭,鼓着腮帮子喝下了一碗黑汤药,就洗漱上床了。耿苏苏看完电视也上了床,她眉头微蹙,像是在生气,也像是专注于手机里的内容。耿苏苏在一高中当老师,虽然不是班主任,但累年的教学压力,已让她比刚结婚时不知老了多少。何方曾经惹她生气后,也是微睁着眼看她,觉得怎么都看不够,那时的她下巴紧俏,眉目间洋溢着青春的神采,而现在的耿苏苏则像一颗经历了冷藏又解冻了的果子,大致模样犹在,但少了新鲜的神韵。他心生一股愧疚,偎过去搂住耿苏苏的腰身,并伸手关了床头灯。他们结婚五年后,就形成了无言的约定,一周一次性爱,自从去年耿苏苏给何方拿了药后,按照医生的建议,改为一周两次,周一一次,周四一次。可这天是周五,这次主动的额外求欢,明显带有求和的妥协意味。耿苏苏挣开了何方。



“有劲没处使了?”



何方躺回属于他的床角,嘴里残留着带有泥土味道的苦,尽管他喝完药就立即刷牙,还特地在网上买了漱口水,可药味儿仍是掩不住,就连同事都说能从他身上闻见药味儿。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觉得身体周遭一片麻木,好几次就要睡过去,都被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给硌醒。等耿苏苏呼吸均匀,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黑打开水池下面的柜子,从一口废弃的旧锅里拿出一瓶白酒,拧开盖子,灌了一口。卫生间传来响动,何南走了出来。



“叔。”



“饿了?”



“不饿。”



“哦。”



“你在喝酒吗?”



“药味儿太浓了,来点儿?”



何南摇摇头。



“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们让我交钱,保护费,我没交。”



“保护费。”何方不禁笑了出来,喉结翻动,又灌下一口,五脏六腑着了火一般,他觉得舒畅了许多。“明天我给你一百块钱。”



“我不交。”



“给你买衣服的,我看你的衣服都小了。”



“还能穿。下学期学校就统一买校服了。”



何南回身往卧室走,何方叫住他,“何南。”



“嗯?”



“别再让人打你了。”



“知道了。”




2



痛感在后半夜发作,何南梦见头顶趴了一只肉乎乎的虫子,黏住皮肉绷成一个结,他疼醒后,摸了摸厚实的纱布。痛感时隐时现,频次细微地左右挪动,因为清醒,周围安静无比。他盯着窗外的天色看了很长时间,一片纯粹的夜幕,逐渐缓解成深邃的幽蓝,倦意趁着痛感的间隙涌上来,再一睁眼,天色微白,像清散散的面汤。



何南起床穿衣,从书架下面的柜子里翻到了一捆细长的军绿色帆布,一同翻出来的还有何安的照片和几本旧书,照片是从一张合影上抠下来的,做了放大处理,像是无数颗粒聚合在一起,随时都会散掉似的。他把照片立在书桌上,盯着何安看了几秒,去厨房刷了昨夜的锅碗,在锅里舀了半碗大米,水没住锅的四分之一处,上面放了蒸屉,里面是昨晚耿苏苏下班时买的馒头,煤气灶啪啪响了几声,喷出幽蓝的火苗。冰箱只有一颗包菜,他拿出来切丝,用刀面压碎蒜瓣,热锅倒油,唰的一声,油烟味唤醒了这个家的早晨。



“碗筷等我下了班刷,这几天的饭你也别管了,弄得这么可怜,你叔心疼死了。”耿苏苏起身把碗筷放进水池,临出门又做作地叹了一声气。



“用不用给你请几天假。”何方问。



何南摇摇头。



“你婶没别的意思,她不是冲你。”



“我知道。”



何方骑着电动车把何南送到校门口,来往的人不禁都多看了他两眼,他走进班级,迎面扑来一团温吞吞的气流,这是每个人呼出的废气和零食、洗发水等味道混到一起的气体。大多同学都在座位上玩手机,班上最活跃的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中间摆着几盒精致的化妆品。看见何南的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叹,引得大家都看过来,发出一阵群呼,何南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学校为评优做出的诸多改进措施之一就是按身高排位,他个子不是最高的,但瘦,就显得更高一些。



小胖捧着一个夹了很多菜的煎饼啃咬着走过来,含糊不清地说:“我爸昨天让我跪到了半夜。你也别太犟,其实没多少钱,他要的就是个面子,你捧他,他就高兴。”



“你别管。”



“我可是这班里的老大。”



那几个围在一起的女学生发出一阵哄笑,上课铃响起,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夏芽坐到何南身旁,拿着一支紫色的口红对他说:“你看这个颜色,骚不骚?”



何南把作业本递给夏芽,没说话。



“听说你昨天跟祖小光打架了?惹他干嘛,他就不是个东西。”夏芽对着小镜子,试着把口红涂到嘴唇上点,又赶紧抹掉,扭过脸冲着何南笑。



“你认识祖小光?”何南问。



“玩儿过,没啥意思,就知道装逼。字又写得这么方,老师该怀疑了,下次你写潦草点,我的字有点连笔,就像这样。”夏芽拿过何南的本子,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撇和捺都拉得很长。



两节数学课,夏芽都在偷偷地自拍,她又从书包里掏出了几支不同色号的口红,涂一种,拍一种,然后抹掉,再涂下一种,还趁着老师写板书时,挨着何南的脑袋拍了一张。大课间时,全校学生集中到操场上,排好队,跳初升的太阳。太阳的确刚升起来,洒下懒洋洋的光芒,学生们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做,几个老师在人群中走动,走到哪里,哪里的学生就立刻认真一些。做完操,人群又流向小卖铺,二十平方大小的屋子,围堵得水泄不通,老板跟伙计面对一颗颗头颅,和伸过来给钱的手,忙得不亦乐乎。夏芽买回来两包辣条扔给何南,算是写作业的报酬,小胖走过来撕开吃了,边吃边向何南传授一些从他爸那儿听来的社会经验。



祖小光带着几个人来到了班里,躁动的氛围瞬时安静了下来,有几个男生跟他打招呼,叫光哥,叫得很真诚,很熟的样子。小胖立马迎上去,也叫了声光哥,祖小光冲他吼了一声滚,径直朝何南走过来。全班的目光集中在最后一排。



“你那医药费要我报销吗?要的话我就去拿刀,这学我不上了。”



“我没有想跟你要。”何南看着祖小光,略显不安。昨晚何方带他去街上的诊所缝针花了三百多块钱,他半躺在手术床上,剪下一小片头发,注射了麻药,医生把黑线在药水里浸泡了一会儿,一针针给他缝合,生疼。何方一直看着他,其间没说一句话,也没提医药费的事情。



“那你就给我交钱吧,别人都交,你凭什么不交?要不这样,你弄死我,弄死我你就是学校的老大。”



何南低下头,但右手已经探进了书包里。



“光哥,他家穷得很,你看他这样子多可怜……”小胖凑过来说。



“滚!”



“要不,以后我替他给?”



祖小光抬腿就踹,但被小胖灵活地闪开了,又一阵小跑,直蹿到了讲台上,引起了大家的哄笑。



祖小光也跟着笑了两声,坐到何南桌前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软了下来:“要不这样,你跟着我混,我看你也挺有种的,以后就不让小胖当老大了,让你当,怎么样?”



何南仍垂着头,像没听见一样,这出乎了祖小光的意料,往常他这么对一个男生说,肯定会得到非常热情的回应。祖小光脸上挂不住,又推了何南一下,仍是没反应。



“你看你那窝囊样儿,包得跟个龟头似的。昨天来的是你爸?脾气挺大啊,还不是被主任两句话怼得没声了?还问我跟你要什么,你今天就回去告诉他我跟你要钱,一家子窝囊废,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了。”



“你觉得你很厉害吗?”何南抬起头,帆布捆已经拿在了手中,沉甸甸的。



“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比你厉害点吧。”



“那你不算厉害。你应该去劫老师,劫银行,那样才厉害,我只跟厉害的人交朋友,你不配。”



祖小光愣住了,饶有意味地看着何南,拿起夏芽桌上的作业本看了看,回头用目光在前排找到夏芽,喊道:“夏芽,何南说他想肏你,你愿意不愿意?”



呼声四起,夏芽回骂了一句,淹没在呼声中,祖小光朝夏芽走过去,抬手挡了两下她的巴掌,哈哈大笑。



“我昨天翻他书包,里面有你的作业本,我还说呢,这小孩怎么这么横,原来是芽儿姐养的小白脸啊。”夏芽拿了一本地理书卷成筒,朝祖小光身上敲打,祖小光边挡边说:“夏芽不是处喽,夏芽不是处喽。”



何南噌地站起来,登上桌面,两大步跨过去,跳到祖小光跟前,抬手狠狠掴了他一巴掌,上课铃响起,大家收回讶异,各归其位,老师的身影从后窗掠过。祖小光缓过神,指了指何南,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出去。午休时候,小胖拿着手机过来,说祖小光在QQ空间发了一个视频,视频半分钟不到,背景是无人的教室,祖小光拿着一根木棍站在何南面前,在他头上敲一下问一句服不服,敲到第三下,小胖突然跑了出去喊老师,拍视频的人骂了一句。何南舒了一口气,耸耸肩,并瞥了一眼夏芽。



“贱种。”夏芽骂道,“想不想报仇?我给你找人。”



“祖小光他哥刚从看守所出来……”小胖说。



“在我哥面前,汪洋连个屁都不敢放,何南,你说。”



“就我这造型,不发视频大家也知道我挨打了,不碍事。”



“你真怂。”



“夏芽,你对何南态度好点……”小胖看到了何南制止的眼神,把下半句话咽了下去。



何南等到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才收起作业回了家。他把早晨的碗筷刷了,QQ收到了很多消息,有人私聊他,更多的人在学校的各种群组里@他。他认识的一个同学也转载了祖小光发的视频,底下已经有一百多条评论了,他一条条看下去,有人说祖小光下手太狠,有人说挨打的人太怂,有人猜测是何南偷东西被抓住了,更多的人在说风凉话,最火最一条的是“我就是那根棍子,这货脑袋真硬”。夏芽也评论了,她说:心疼。



何南回到卧室,把帆布捆从书包里拿出来,掂量了两下,搁到桌上,顺便看了一眼何安的照片,顿时吓得后脑勺发麻。何安的表情好像变了,原来微微勾起的右边嘴角变成了下垂,像是在悲伤。这张照片放了很多年,他看过几次,都是打开柜子时翻出来顺便看上一眼,他说服自己记错了,照片本就是这样的,随即他又想起,这么些年来只要他打开柜子,第一个翻出来的永远是这张遗照。他凑过去看那张照片,离得近了,人像就失真,也看不出是在开心还是悲伤了。帆布捆在书包里装了一天,一端露出了刀尖。



3



何方高中毕业后在造纸厂当文书,1997年国企改制,工人们闹了好几天,抓住东西就往家搬,最后演变得像抢一样。何方年纪小,家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拿什么,就缩在图书馆的杂物间里吸烟。图书馆是最先被搬空的,一车车的书拉到垃圾场卖了废纸。他心里忧愁,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就这么在杂物间里连着抽了几天的烟,厂子彻底凉了,成了一片完好的废墟。他临走时发现自己坐了几天的东西有点不一样,扯开糟透的油布一看,竟然是人民文学出的莎士比亚全集,一共六本,红皮金字,崭新崭新的。



何方带着这套书来到开封找耿苏苏,耿苏苏在河南大学念工商管理,因为何方没能上大学,他们俩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耿苏苏带着何方去了相国寺转了一圈,晚上在钟楼附近逛夜市,吃了一屉羊肉小笼包,馅里有很多骨头渣。分别时,何方把那书从背包里拿出来,耿苏苏说他傻,那么重的东西背了一天,还说图书馆里什么书都有,让他带回去。转天,耿苏苏用生活费给何方买了一支公爵牌钢笔,送他上了车,他们这就算是和好了。



何方回到忆往镇后开始看书,用钢笔把好的句子标注出来,不到一个月,书看完了,装着满脑子的爱情与仇杀,蹬辆三轮车就卖凉粉去了,后来也卖过鞋子和专治百日咳的药粉,都不温不火。直到耿苏苏毕业,请家里托人把何方介绍到了河西的家具厂当组装工,这么一干就到了现在。



从河西家具厂到桥南父母留下来的老二居室,何方在这条道上走了十七年,早上七点二十出门,晚上六点到家,哪一段路有几个坑,哪一个转弯能遇到什么人都一清二楚。在祖小光被开除后的第二天,他下班回家就觉得不对劲,路口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半大小子盯着他看,其中有祖小光。他们尾随着何方跟了过来,何方在家属院门口停下来,扶着车,没回头,他们站在何方身后,问何南在哪儿。正好一辆检察院的公车路过,他们被吓退了。良久,何方回头望向那几个人,眼里渗出阴沉沉的恨意。



家具厂的工友群里有镇上的各种消息,小区失火,超市打折,交通意外,何方会在午饭时翻阅大家的留言,当他在群里看到何南挨打的视频时,直接到派出所报了警。民警把教导主任,参与打架的所有学生和家长都叫了过来,主任来派出所一见到何方就怨恨道,你看看你这个人,就这点事还弄到派出所!何方狠狠瞪了他一眼。



民警向主任询问了几句,得知当天斗殴已经过协商解决了,重点放在了视频上面。主任说学校知道视频的事情后立即让祖小光删除了,还让他做了检讨,可视频已经被很多人下载,二次传播了出去,学校也无能为力。



“他们为什么打架?还要把视频录下来。”民警问。



“他们在学校里收保护费,我侄子不愿意交。”何方说。



众人皆是一惊,主任用食指指着何方说:“你这个家长不要乱说话,我们学校这么多年了,就没出现过这种事情。”



民警看了一眼祖小光,心里就有了数,沉吟了一会儿说:“勒索可是重罪呀。”



小胖的父亲忙说:“我们家孩子夹在当中,倒是什么也没干……”



“那他在那儿干什么?”



小胖父亲抽了小胖一巴掌:“你在那儿干什么?”



小胖吃痛,看了一眼祖小光瞥过来的冷冷目光,心下一横说:“祖小光让我在班里收钱,一星期两块,按人头算,谁不交就打谁。”说完就躲到了警察身边。



“是吗?”民警问,祖小光直摇头,“我想你也不会承认。”



“这里面别是有误会呀?”



“你是祖小光他家长?”



“是。是。”



民警用指节叩击着桌面,一下接一下,想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学校老师,祖小光家长还有受害人家长留下,其他人先去走廊上站一会儿。”



等人出去了,主任先开口对何方说:“本来就是芝麻点儿大的事,非要来闹,就不能为学生着想一下?”



“您说得真对,打架,勒索,网络暴力,都是芝麻点儿大的事压根不需要管,就搁在那儿,一个个的全当睁眼瞎,这才算是为学生着想,是吧?”



主任自知失言,把手一挥,“我跟你这种死板家长没话说。”



“如果这事发生在大人身上,我就不用听你们在这吵了,先铐起来关他妈半个月再说。”民警阴沉着脸骂了一句,转而对何方说:“但现在确实不一样,我之前遇到过这种情况,都是酌情调解,因为学生的年龄都小,按照法律不好处理。”



“那要是改天拿刀把我家孩子捅了呢?”



“十四岁以下的杀人才不用负责,祖小光今年得十五六了吧,照他这个年纪犯了重伤、杀人之类的重罪,还是要判的,但没那么严重的……一般都是批评加教育,就算提起公诉,走程序的时间估计比拘留的时间还要长。”



“我们孩子不敢犯大罪,可不敢。”祖小光父亲越听越害怕,见缝插针地说。



“不过现在这个性质确实恶劣,学校那边能做出什么相应处理?”民警问。



主任连忙说:“我们一定配合公安机关!只是最近学校在评优,只要不让学生牵扯上刑事责任,我们都好说。”



“那就开除吧。”



“行,开除。”



祖小光父亲半张着嘴,左右看看,挪动了几下脚步,什么也没说出来。



民警问何方:“行吗?”



祖小光父亲说:“不行啊。”



“没问你,你说,行吗?”



“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还有那录像的人,他们几个可都是一伙的。”民警说。



“开除,都开除!”主任说,“连何南也一起开了吧。”



“你可真欠。”民警骂道,“我跟你商量案情呢,你什么态度?小孩我动不了,惹急了老子告你个妨碍执法。”



主任干笑了两声,哈着腰摆着手说:“不能不能,我刚才说错话了,错了。”



“那就这样吧,除了何南跟小胖,剩下的全开除,然后……再赔一千块钱的精神补偿吧,就当了结这视频的事。行吗?”



“行吧。”



何方和祖小光父亲都是一脸沮丧。



何方一想到家门口蹲着一群流氓心里就硌得慌,晚上起来好几次去厨房偷摸喝酒,他不爱酒的味道,也不喜欢醉醺醺的感觉,只是觉得酒精在胸腹中灼烧的痛感似乎能化解些什么。那拨人又一次跟上何方时,何方直接把车骑到了河边,走进了一条狭长的胡同,里面原来是一家私加工的面粉厂,被查封以后拆了一半,跟老造纸厂有些像。那拨人跟在何方身后大概二十米的距离。在这断壁颓垣中,何方想起十几年前那个炽热无比的下午,他和耿苏苏同时被河大录取,相约一起去开封看大学,在车站买冰棍跟一伙人吵了起来,对方冷不防先动了手,一个直拳捅到鼻梁上,何方就懵了。何安回到家看到他鼻青脸肿的,问完怎么回事,用新买的大哥大打了个电话,跟他说打架最好要先动手,眼睛,鼻子,喉结,胸骨下面肋骨当中的那块平肉都是要害,然后接了个电话就出门去了。晚上有人敲门,说何安失手杀了人,跑了。2004年,何安在洛阳被捕,又牵扯出一些其他事情,终审判了十二年。何方最后一次去看何安是2009年,他跟耿苏苏结婚刚好十周年,何安已经有了征兆,眼神不对,说熬不下去了,还嘱咐以后何方要好好活。



残破的面粉厂似乎比别处更容易被夜幕侵蚀,天边还有半面残光,云彩还透着丹青色,厂子里却已经灰了下来,像一片凌空而落的树叶,持续而缓慢地接近一个量度的终点。何方拧开了生满黄锈的水龙头,哗哗的气流声往上涌,喷出来一些锈黄的水,然后如银子一般的水柱倾泻而出,他把手伸过去,洗干净上面的血。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何方洗干净了脸,回头看,是何南,他手里拿着一把黑漆短匕。




4



没了祖小光那个小帮派的学校,并没什么不同。何南以为当他走进校园时,会和往常一样受到大家的打量和评论,或者是纠缠不休的挑衅,可没有,校园里和往常一样,值日生在操场上敷衍地清扫,男女生打闹着跑过,夏芽用紫色口红换了一支名牌眼线笔,化了一条翘着小尾巴的眼线,小胖继续啃着加了料的煎饼,总能在上课铃响起前吃完。好像那些之前关注议论何南的人,跟他头上的纱布一样消失不见了。他跟何方从派出所出来就去拆了线,何方仍然在旁边看着,他很不开心,这种不开心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眼里流露出了失望,对一个男孩子在行为和魄力上的失望。何南在等何方的发问,他想无论何方问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可何方什么都没有问。晚上,他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动静,应该是何方又在喝酒。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