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 × 谭敦慈：我不能背叛这份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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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茜：林杰梁医师和我同年，也是 1958 年出生的，直到他 2013 年突然生病往生，我的生命跟他一直都是平行线。

我年轻的时候从事民族政治的改革，而他在那时致力于台湾环境污染跟防毒物的改革。

90 年代，台湾刚刚解除戒严，「黑金政治」黑道相当猖獗，所以他在「后劲反五轻运动」（1987年，中油公司与中华民国政府决定在高雄炼油厂，增设第五轻油裂解厂后，所引发的一系列环保抗争运动）的时候一提出毒物报告，就会被威胁，甚至危及生命。

林杰梁医师在 25 岁的时候得了肾脏病，那时他还没有从台北医学院毕业，后来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变成了需要洗肾的病人。

▲ 肾病缠身的林杰梁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乐观面对疾病

并尽力帮助台湾人预防肾病

我是在 30 岁的时候因为先天性的免疫系统疾病，患了肾脏病。我从出生起就拥有了这个「礼物」，所以从小我就会背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从出生开始，只要快要下雨，我的骨头关节、肌肉就会红肿疼痛。小时候经常会因此引起发热，我妈妈很怕我脑袋烧坏了，变成脑膜炎，每次都送我去医院。我父亲当时的薪水很高，但是有 1/3 都要花在我的医药费上。

后来他们把我带回台中，台中比较干燥，我很少发病，回到宜兰罗东我又生病。因为这个机缘，我就离开父母，永远留在了台中，跟外婆生活在一起。

那个时候，台湾乃至全世界的医疗都不太了解，什么叫免疫系统疾病。最近我发现很多人得了这个病，他们去看医生时，只要是台湾这个领域的医生就会说，你认识陈文茜小姐吗？你可以去问她，她是这方面的行家，因为她一生都在对抗这个疾病。

我人生中大概很少有不生病的时候，但是我的运气比林杰梁医师好，疾病开始攻击我的肾脏时我在美国，我遇到了一个好医生，他用尽各种不同的方法医治我。他一直跟我说：「我不能让你去洗肾，因为你太年轻了，我不想让你一生都离不开那台机器。」

▲ 能遇到好医生，就像获得了新生｜《实习医生格蕾》

我那个时候吃了非常长时间的类固醇，而且用的剂量很高。大概病了两三年后，我有一段时间都快得忧郁症了，所以我现在常常对因为久病而得忧郁症的人有同理心，因为连我这么活蹦乱跳的人，竟然连站起来丢一片纸到垃圾桶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的肾脏功能恢复后，到四十几岁，免疫系统攻击的地方换到了膀胱，我就变成了血尿症，医生还以为我得了膀胱癌。

之后我的免疫系统就整天乱攻击，所以我跟人家说，我对「蓝绿」对抗没有兴趣，因为我自己身体里就住着一个 ISIS（一个自称建国的活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极端恐怖组织），它是恐怖主义者，整天乱攻击我。

它攻击过我的唾液腺，还攻击我的脸部，害我得了蜂窝性组织炎。有一次我差点得了脑膜炎翘命，还有一次它攻击我的骨髓，我变成了急性白血球患者，又差一点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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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那么多，想说的是，或许一直在生病的人会花比较多的时间思考人生。林杰梁医师从发病起，就开始思考当医生的目的。为了寻找台湾人得肾脏病的原因，他走进了毒物科学，进行了很多关于食品安全的研究，因为肾脏问题跟饮食是息息相关的。

▲ 饮食不当，非常容易影响身体肾脏

一到双休日，林杰梁医师就去义诊，直到他倒下来的那刻为止。他的妻子谭敦慈女士也知道她的先生生病，他们生活很节俭，林医师的治疗是自费的，用的器材都比较好。

他们也教导自己的孩子，不要跟有些医生的小孩一样累积错误的物质观念，因此两个小孩从小就跟着林杰梁医师上山下海，在偏乡各地进行义诊。

最近谭敦慈女士想发起林杰梁医师关怀健康协会，我觉得这不只是一个妻子对于先生的记忆，她提醒了非常多的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短暂的，你有没有好好活过？你是否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了有意义的事？

如果你抱着好的初心，即使寿命不长，你的生命也远比那些长寿的人要好很多。我们待会儿来访问林杰梁医师的遗孀谭敦慈女士，人的一生要怎么过才算是有价值的。

我真的不想这样叫她，我应该称她为林杰梁的好朋友，最好的伴侣。

▲ 林杰梁的疗法拯救了不少病人，他也因此被称作侠医

◇ 文茜：听说你最近想要成立林杰梁医师的关怀健康协会？

◆ 谭敦慈：事实上，11 月 12 日医师节这天就是我们的成立大会。很多人都说：「你好笨，居然现在才成立大会，你应该在林杰梁医师刚走的时候就做，那个时候大家刚好对他的离开触动比较大，你要做什么都很容易。」

可是，其实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第一，我当时连自己该如何站起来、该做哪些事情都不清楚，那更不要说去盲目成立一个协会。

而且，这也完全不符合我跟林医师的作风，虽然我们并不是很富有，可是他从来都是给予，而不是索取。我不想利用大家，不能在我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时候去募钱，这不就跟诈骗集团一样了吗？

所以其实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公开募款，成立协会这段时间的钱是我跟林医师出的，我找了会计师，也找了律师，以后的募捐会专款专用。

 ▲ 林杰梁医师病危时，受到非常多人的关注

◇ 文茜：为什么在林杰梁医师去世三年半后，你觉得可以成立这个协会了？

◆ 谭敦慈：我觉得我们现在都已经沉静下来，知道该做些什么。而且只有那些觉得跟我们有共同理想的人，他们不是因为激情、而是因为信任加入，这个协会才能长久地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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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茜：你的协会成员需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 谭敦慈：我希望大家绝对不带商业气息，我不希望有任何商业介入，其实我们现在都还在讨论往后的工作。我们一直很在意的就是含铅油漆，尤其是儿童游乐设施的涂料。

很多的游乐设施五颜六色，很漂亮，但是这些油漆风化之后会变成粉尘在空中飘散。孩子们暴露在有毒的环境之下，玩一玩，摸一摸，可能就把有毒物质吃进去了。

◇ 文茜：那要请教一下，林杰梁医师关怀协会在这件事情上应该做些什么呢？

◆ 谭敦慈：其实我们现在想做的，是改变儿童游乐场的公共设施。因为幼儿园已经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不用太过担心。我小儿子念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去参观幼儿园，幼儿园的游乐设施上就涂着五颜六色的油漆，林医师说这个油漆对小孩子不好。那家幼儿园也很好，向林医师要了相关的研究报告后，把整套游乐设施都换掉了。

▲ 不管是幼儿园还是公共场所，儿童的安全至关重要｜《母亲游戏：她们的阶级》

◇ 文茜：你可不可以在这里解释一下，这种五颜六色的有毒含铅油漆对小孩的伤害是什么？

◆ 谭敦慈：铅的坏处太多了，它会伤害小孩子智商，所以过去很多研究表明，小孩子血液含铅量高的话，智商就会比较低。当然还有对肾脏的伤害，甚至有人发现可能铅对心脏血管也有一些影响。这种有毒的金属，我们希望它越早暴露越好。

◇ 文茜：所有县市相关的主管机关，他们是不是应该对儿童设施进行全面的检测呢？

◆ 谭敦慈：检测需要的花费太大了，如果将来可以的话，最好逐渐把老旧的游乐设施换掉。

◇ 文茜：你现在看台北市或者新北市，五颜六色的东西还很多吗？

◆ 谭敦慈：还是蛮多的，我觉得我们应该先从比较偏远的乡镇做起，因为台北人的生活条件都还不错，换这些设施比较容易，我们应该更照顾弱势的偏远地区的小孩。

▲ 儿童尚未发育完全，需要我们保护他们的成长环境

◇ 文茜：偏远地区的小孩也应该被照顾到，但是他们家里还有院子可以玩耍；住在城市里的小孩除了去公园，没有其他可以玩的地方，如果不注意那些五颜六色的油漆里含铅，就会非常危险。我觉得大城市人多，伤害的人会更多，所以是不是可以分成两个部分来解决。

先以关怀协会的名义发起信函，一定要带有林杰梁医师和你的名字，希望各个主管机关注意他们辖下的所有儿童游乐设施，告诉他们严重性，请他们进行全面的检测，并开一个记者招待会。

同时又关注偏远地区，因为在大城市，你的发函会很有效，可是偏远地区像乡镇公所就不会注意到，在这部分地区你们就可以进行实地查核。您的看法是什么？

◆ 谭敦慈：其实我们团队正在进行讨论，但是现在还没有确定到底该怎么做。因为我们时间有点紧，就打算先成立了协会再说。我觉得你的建议蛮好的，但是因为目前台湾对含铅油漆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不太容易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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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茜：我最近看到你在网上写了一个声明，10 月 5 日早上 9 点 01 分，有这么一则新闻说，近来发现有人挂广告看板，用毒物专家林杰梁名义推销产品，并夸大供销，在此澄清林医生一生坚持「三不」原则，不代言，不广告，不推荐。所以该广告与林杰梁医师无关。

◆ 谭敦慈：其实只要了解林医师个性的人就知道，他是不帮别人代言的。因为他觉得很多人信任他，他不能背叛这份信任。

很多人会擅自用林医师的名字，有个净水器在广告前面引用了林杰梁医师的话，「电锅的外锅不可以加生水」。但是其实林医师曾说过，不管是电锅的内锅还是外锅，无论加自来水还是加煮沸过的水，其实都不会残留任何有毒物质。我们实验室曾经在电锅的内锅外锅一直加水，煮 10 分钟到 2 个小时，都没有任何问题。

◇ 文茜：所以那个净水器品牌用的话本身就是假的，更别说代言了。我看你写的不温不火，你都不生气吗？

◆ 谭敦慈：我真的很少去澄清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大家，这些东西都不是出自我们的言行。但是只要牵扯到林医师，我一般都会发声明。

▲ 林医师觉得别人信任他，而他不能背叛这份信任

◇ 文茜：我相信林医师的人品，第一，他不会去代言任何产品。因为作为一个医生，他没有办法保证这个产品未来的发展都能符合健康标准。第二，代言本身一定有很高的广告费用，但是大多数代言者都是因为广告费用，而不是对这个产品有多么大的信心。

◆ 谭敦慈：因为林医师以前就不大接触这些东西，所以我对这些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了解。我们倒是会教大家怎么选择食物，因为食物的新鲜程度是重要的，我们认为应该尽量购买台湾当地本土生产的东西。

◇ 文茜：你曾经说你要延续林杰梁医师留下来的所有精神，希望有一天在天上和他重逢的时候可以无愧于他。你在经历失去林医师的打击后，还能充满力量，承担起两个人的责任，是因为你觉得会跟他重逢吗？

◆ 谭敦慈：是的，我常常跟我的小孩讲，如果有一天我尽了责任，要走了，马上就把我火化送回他爸爸旁边，不用念经，也不需要任何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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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文｜文茜大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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