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见(微信号:penetratingview)
记住,总有人跟你不一样,他们就存在于你身边,而且还会存在很长时间。
作者丨李松蔚
春节发生了几件事,可以对比着看一看。
一是彩虹室内合唱团创作的,以吐槽七姑二舅为主题的神曲《春节自救指南》获得了满堂喝彩。二是韩寒为宣传《乘风破浪》发布男子汉宣言,引发了巨大的批判和反批判。三是春晚的节目在价值观上再一次跌破了底线:一位深明大义的妻子为了不让“三代单传”的老公无后,毅然决定离婚,老公了解原因后挽回了婚姻。最终以决定用试管婴儿的方式要娃(最好是两个)而皆大欢喜。
果然,今天醒来,网上铺天盖地的骂声。
这几件事的背后,是网友越来越群情汹涌的愤怒。逢年过节,这种愤怒越发难以掩藏。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种愤怒,就是:“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有这种想法?”——但这句话恰好也证明,的确就有人有这种想法。
这说明,中国已经进入了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但很多人还没有准备好如何迎接这个时代。“明明是进步的观念,有些人怎么就不能理解呢?”——目前看来,对这件事情我们主要的应对机制就是:有些人的脑子,出于某种原因坏掉了。
“你没有办法揣度那些傻X的想法。”
“直男癌晚期,没救了。”
“等这些人死了,这个社会就进步了。”
互联网上出现了一种你死我活的氛围。有时候搞得我也挺害怕的,生怕几天不学习,就被进步青年甩到了身后。每回出事,我都先要检查一下自己的观点,确认自己在三观方面跟“大多数人”一致,这才能松一口气,至少不必成为众多网友口中的傻X。但接下来我就要思考,该怎么面对“另一群人”。
他们是问你“一个月挣多少啊”“再不要孩子就晚了”的亲戚。
是大声怒吼“女人不就应该好好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吗?”的匿名网友。
是满口黄色笑话,拿性骚扰当有趣的中年领导。
是搞出这种春晚,还不允许豆瓣评分的老爷们。
——这些人很落后,毫无疑问,很不“正确”。
问题是,该拿他们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心里给他们画个叉叉。
把他们看成蠢人或坏人就好了。写文章口诛笔伐,任意嘲骂。如果不够解气的话,甚至都不用把他们当人,只当是一些长成了人形的虫豸。——但有个前提,就是你说这些话他们看不见,或者他们看见了,但拿你没办法。
而这种态度最大的麻烦,就是有一天,你发现这些人真的在你身边,他们是一些活生生的人,跟你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事情就有一点尴尬了。
持有这些观念的人,可能是你的亲戚,你旧日的朋友。你们的想法不一样,但你们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光,有一些珍藏的情感让你难以割舍。
他们有可能是你的领导,你暂时还不打算离职(你甚至还有“争取进步”的愿望)。所以虽然他的很多想法你不敢苟同,但你不得不微笑附和。
可能是你的同事,你们三观不同,但你发现从来不可能说服他们。
他们有可能就在你的朋友圈里,以至于你的每一次转发,每一次想用辛辣的语言问候一下“这些人”的时候,都要顾及一下他们可能的感受。
他们甚至可能就是你的兄弟姐妹,你的父母。
最要命的是,这其中有一些人你很熟悉,你知道他们从本性上没有那么蠢,更没有那么坏,你们的关系还不错。所以你不只是碍于情面,不敢骂他们而已,你从心底里,也很难接受仅仅把他们放到“脑子坏掉了”的设定上。
每个人迟早都要面对这个冲突:
如果“这些人”不改正,我们要不要接受他们是正常世界的一部分?我们把他们安置于何处?
之所以我们如此生气,归根到底,就是因为无法在心里安放这些人。有人说,我们可以接受这些人的存在,每个人可以有各人的观点,但他们把持着话语权,甚至在春晚上宣传这一套腐朽的价值观。这就是他们太过分了。
我认为不是这么简单。
借助文艺输出价值观,这是文艺创作者的权利,也算文艺的本职功能之一。就事论事地说,这跟在自媒体上写软文没有本质的区别(当然在这么做的同时,又拒绝接受对宣传效果的负面评价,这种态度有一点可悲)。而最让人生气的,并不在于他们敢这么搞春晚,却在于“我们”居然摆脱不了春晚。
我们(自认为进步的人)可以选择性地不看,不听,不信。但我们心里知道,我们信不信没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上总还有很多人是信的。而且——让人生气就在这里——我们自己的生活,或多或少总要受到“这些人”的影响。
春晚是很烂。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看呢?不就是为了哄家里人高兴吗?这种晚会在一部分人心里是毫无价值,但是对另一部分人,不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吗?而这些人看什么,听什么,过得好不好,不也会影响我们的喜怒哀乐吗?
生气,永远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前几天在知乎看到一个朋友的回答,评论某互联网公司年会中的低俗游戏。她讲了自己曾经在一家媒体工作时,开年会遇到的价值观冲突:
忽然听见台上主持人宣布下一个节目是……男同事上台给女同事脱袜捏脚,先笑的算输。
我记得当时整个大厅里所有人都若无其事,恍若不闻,吃菜喝酒聊天,欢声笑语如常。主持人说了三遍,还抽号码,没人理。
当时年纪轻,不免替台上主持人犯尴尬症,当然我看看同事们这反应,肯定也跟着装没听见啊。
报社是那种相对鼓励自我和个性存在的组织机构,所以在台上主持者行使“权威”时(是的,台下人认可他在台上,就是默许他有发号施令的权威),我的同事们能保持独立人格判断,而且极有默契。
她的经历,其实是多元社会最理想的一种状况。每个人都有独立的人格,有自己的信仰,各行其是,互不相干。我不需要去证明什么,只要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即可。就拿今年春晚的这个节目来说,如果所有人——或者退一步说吧,大部分人——都不信这种价值观,那么它出现在任何地方,以任何高大上的名义,都只会像这个年会的主持人一样,徒然让自己尴尬。它愿意宣扬什么是它的事,只要我不被干涉就好。就像清朝已经亡了,遗老们再怎么留辫子,那都是他们的自由选择。他们洋洋自得是他们的事,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自取其辱。
但那只是一种理想化的愿景。
所有人都知道,用冷处理的态度对一个路人(年会主持人差不多也是路人吧)容易,面对单位的领导,就没那么简单,如果对自家的长辈,还会更难。
你不理他,那以后见了面怎么相处?
不想得罪他,可要怎么说,怎么做,才能不违本心?
难就难在这里:又要坚持自己,又要维持这段关系。
求同存异。
这不只是一句口号而已。这是一种能力。是在一个价值多元的社会生存下去的必备技能。对于中国人来说,发展这种能力也许有一点特别的困难,就是我们缺少这样的文化基因。中国人“统一思想”的历史太悠久,我们不太习惯承认:有一些人跟我们的想法不同,但允许他们带着不同与我们“共存”。
“问题是,明明我们的观念更开放,更进步啊!”
我们还是习惯于坚持一个真理。
“这是原则问题,原则问题怎么可以轻易妥协?”
“难道就这样放过这些人了吗!”
我们不愿意放过“这些人”,他们让我们感到困扰。
但是如前所述,这些困扰背后,也是我们自己搞不定,不是么?他们的观念诚然是落后的,他们本应该跟这些价值观一起自生自灭。一个自愿裹小脚的女人,或者一个宣称非小脚女人不娶的男人,活在今天这个时代,不会给人困扰,顶多让我们替他们感到悲哀,他们的偏执只会造就他们个人的不幸。由此可见,今天我们还在为了某些观念而大动肝火的背后,是基于三点无法否认的事实:
1)抱有这些观念的人,还很多。
2)这些人在自己的BGM里也是无法战胜的。
3)我们还想跟其中一些人把关系保持下去。
这三件事都很讨厌。尤其赶上过年的时候,你总会遇到这样的亲戚和朋友,这时候最常用的态度就是“我靠我靠我靠,怎么可以有这种人,有这样的想法?”总体来说这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反应。它代表一种愕然的,惊慌失措的状态,因为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诉诸于一种感性的,对于天下大同的盼望:
“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该这样啊!”
在我看来,我们在网上对于某些价值观的否定,嘲笑也好,批判也好,谩骂也好,都不过是在表达:21世纪了,“不应该”还存在这种想法。
但无论是英国脱欧,还是川普当选(它们同样让很多人愕然并且惊慌失措),总有些事情不得不逼迫自认为进步的我们,一次次地面对事实:
真的有人这么想,他们就活在我们身边。
我一点也没有为他们辩护的意思。请注意这里的“应该”和“事实”。
“应该”是一种理想,而“事实”才是事实。
在实现理想之前,我们只能先面对事实,去提高现实应对的能力——上网发文怒斥:“怎么还会有人这么想!”,只能算一种初级应对,而且说实话也不能说是多有成效的应对。这当然需要时间,需要慢慢学习,但首先需要面对问题。
不妨把今年回家,当做你面对的开始。
记住,总有人跟你不一样,他们就存在于你身边,而且还会存在很长时间。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以各种方式)陪这些人周旋下去。这件事让人很痛苦,然而,迎来一个价值多元,思想独立的时代,这份痛苦恐怕也是必要的代价。
—THE END—
☀作者:李松蔚,公众号: therapistlsw。灼见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