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胤专访：电影选择了我，而非我选择电影
采访：张新伟，段昕彤
整理：
段昕彤
| 编辑：
小吉
赵德胤导演
赵德胤导演，祖籍南京，籍贯云南。出生于缅甸腊戍，十六岁时到中国台湾念高中开始，后来取得台湾科技大学设计学士、设计硕士学位。
2011年开始拍摄电影，其电影作品曾入围威尼斯、戛纳、柏林、鹿特丹、釜山等电影节。曾名次提名金马奖最佳导演、最佳影片、最佳原创剧本等奖项，并在2016年获得年度杰出电影人奖。其代表作品有剧情电影：2016年《再见瓦城》、2019年《灼人秘密》以及2024年《乔妍的心事》，纪录片：2016年《翡翠之城》、2018《十下颗苹果》和2023年《诊所》等。
凹凸镜DOC：
赵导您好，2018年您是作为亚洲新人奖评委来到上影节，这一次作为纪录片单元金爵奖导演来到上海，从剧情到纪录，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吗
赵德胤：
我对纪录片充满了好奇，我要老实说，我从拍电影开始，看纪录片看得最少，也没有受过纪录片的系统性学习，我算是“无知者无畏”吧。拍剧情片、拍纪录片，我没有在专业的电影院校学习过，都是自己摸索着拍。
对于拍纪录片我没有那么自信，很多人对它真实性的要求很严谨，但在我看来，摄影机开机的瞬间，真实就消失了，因此我并不完全追求绝对的真实；当然在拍摄的技法上，我拍摄的影像相较于例如《蜘蛛侠》《变形金刚》或是其它的一些戏剧性更强的影片来说是更真实的，因为拍摄、剪辑等等技法上的不同。
凹凸镜DOC：
您所提到的创作的技法，譬如剪辑，也确实有很多纪录片导演会重新对素材进行设计；另外譬如搬演，今年的展映中有一部影片是《奥勒法的女儿们》，其中有两个女儿就是演员扮演的，它是通过很个人性的口述史还原的，那么您所说的真实性是否也是经过人为的加工和剪辑而成为的真实呢？
赵德胤：
是的，因此我才说真实是不存在的，我们追寻的可能更多是真理，在英文中真实是reality，真理是truth，这个真理也并非是真相，它概括于真相之上。真理是作者或导演表达其个人对这个世界或某件事物的看法。
《奥勒法的女儿们》海报
凹凸镜DOC：
那其实您之前还聊过说，是电影选择了您不是您选择了电影，这是不是其实也是和您的人生经历相关。
赵德胤：
是的，我早期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生存。某些巧合，我进入摄影行业，一开始是拍摄婚礼的照片，后来有新人跟我提到想要拍有剧情的MV，我就不得不去构思剧情和故事。就这么拍着拍着，到我读研究生的期间，我拍摄了很多的剧情短片。拍摄这些短片不是为了所谓的文艺抒发，是因为当时的短片比赛奖金很丰厚，甚至直到我拍摄我的第三部长片（《冰毒》）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要有一个艺术的创作倾向，我只是为了生存，我需要养家糊口，我需要要把赚到的钱寄回家。当时，朋友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我“奖金猎人”。
我仔细回想我的学生时代，15岁的少年人，很费劲地到处借钱去办一本护照出国，然后我拿着两百块美金就离开缅甸家乡了。我没有选择，当时身上有很大的压力，每天都在忙着生活。我们今天所探讨的“艺术”，在我的过去是从未能接触到的，我的人生种种巧合和偶然，遇上了电影，对于电影或艺术，我是被动的，所以是电影选择了我。
凹凸镜DOC：
您所说的经历让我想起内地的一位导演毕赣，他的长镜头拍摄技法其实来自于以前拍摄婚庆，新人要求他用长镜头完整地去记录一场婚礼。那么您拍摄短片，是否也是一个练技法的过程。
赵德胤：
电影就是一种技术跟科学，在熟悉技术的基础上，我觉得才能谈艺术。”艺”是学不来的，它和你平常的修养、价值观，你的阅读、你的人生经历，你待人处事的风格、你的家庭、交友、爱情等等紧密关联，每个人的“艺”都不一样。而技术是可以去学去练的，灯光、摄影、录音等等；我大学和研究生专业学是是「设计」，是视觉方面的技术，所以，跟电影的技术有些相关，于是，我早期才能一个人剧组拍电影。
后来，我生活上的困难基本上解决了，我才开始敢想艺术创作。我的第一部和第二部故事长篇都是大概三、四万元的预算拍摄完成的。到拍摄第三部电影《冰毒》的时候，凤凰视频给我了10万元人民币，本来只是希望我拍摄一部关于华人的原乡与离散主题的短片，但是我想，三万元我都可以拍一部长片了，那十万元我一定可以好好地拍，后来，我把短片拍成了长片，这部电影在柏林电影节首映，也代表中国台湾地区参加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冰毒》海报
凹凸镜DOC：
您的最新纪录片作品《诊所》，刚刚在TIDF 完成首映。您拍摄纪录片和拍摄剧情片的风格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赵德胤：
相对于拍摄剧情片，拍纪录片对我来说会是一种很舒服、很自由的。每当我集中地拍摄完一个剧情片后，我就会去缅甸拍一部纪录片，我的纪录片拍摄时间跨度也会相对比较长。当然，我拍摄的纪录片，地理环境、交通、拍摄环境等等，也让我的纪录片充满了限制。
纪录片对我来说比较个人化，没有跟观众沟通的压力。我会选择用我的剧情片的工作去养活我的纪录片创作。
《诊所》海报
凹凸镜DOC：
拍纪录片，会不会对做剧情片有些帮助呢？
赵德胤：
是的，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个人化的纪录片会“反哺”我的剧情片。虽然我是一个导演，我也是编剧，拍剧情片时，剧情是已知的，我们在拍摄前总是能看到故事的结局。但纪录片永远是未知的，我会参照纪录片的一些方法应用在剧情片上。比如说，现场用即兴的方法去激发演员对人物角色、场景的全新的想法，也会尝试在剧情片的拍摄中去追求纪录片里常见的真实感。
凹凸镜DOC：
在拍摄剧情片的时候，您会更倾向于和专业演员合作或是和非专业演员合作？
赵德胤：
这是两种不同的表演方式，对于素人演员，我依赖他们的自然感和真实感，而和专业演员合作的时候，我们应用许多方法，一步一步地准备，比如说，先彼此了解彼此过往的作品，然后讨论，然后进行角色训练和准备工作。对于专业演员，我更依赖他们的专业性和表演经验。遇到专业的演员，我想导演会很幸福，他们能帮助你判断拍摄的节奏和方向。
凹凸镜DOC：
在《诊所》里面很多人用艺术来表达自己治疗伤痛，这种个人的艺术的表达的呈现方式会不会成为您作为评委去评价的其中一个标准？
赵德胤：
我想不会，我觉得我们无法评价一部纪录片到底好不好或者艺不艺术。纪录片它是人的影像呈现，人和人之间的特质是不一样的，电影也是。纪录片对我来说是一种能让我好奇的存在，无论它的拍摄技法如何、是否成系统，有没有经验，我都希望我们能去开放地观看。
实话来说，我们比较容易挑出剧情片的缺点，剧情片的破绽总是很明显就能被看出。但纪录片不同，我们不必站在学术或者专业的角度去看它，只是站在人的平等的视角，看它讲述一件事情，没有什么很复杂、很夸张、很戏剧的故事和镜头，感情就那么轻巧地流露出来，而我们这些观众呢，就像是去菜市场买菜，哪个菜新鲜，眼睛能看到、鼻子能闻到，我们对于纪录片的作者所要传达的情感，我们心里面能感受到。电影中的某一个片段或者某个细节我们能被勾起一些观众的回忆、代入一点点情感，我觉得就很好了。
赵德胤导演
凹凸镜DOC：
您的回答让我们很感动，我以为您会从一个导演的专业角度来解答这个问题。
赵德胤：
其实我们不管在从事哪个行业，我们进入一一个地方看的东西总是会有两种态度，有的人是用自己生命经验跟知识去诠释，而有的人是打开双手和心胸去学习他看到的新的东西，我想我是后者，我会一直学习。
凹凸镜DOC：
非常感谢您，预祝您的新片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