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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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玉鸟的悟空

冯唐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3-01 01:10

正文


前些日子心烦,周末在香港逛荷里活道,在一个买了五、六年古玉的店里坐坐,店主像往常一样摆好软绒托盘,拿出十来块古玉,我眼睛一亮,按捺激动,问店主,“你推荐我买哪个?”店主的推荐和我激动的点一样,是块红山的玉珮,典型的红山黄玉,硬度好,油性好,局部红沁,玉佩表面宝光隐隐,主体是一只飞翔的大鸟,昂首,嘴上叼了一只小鸟,收足,爪子抓了一条鱼。大鸟似乎刚刚抓到一条鱼,衔了小鸟,要飞到一个安全舒服的地方,喂小鸟吃点鱼,自己也吃点,大鸟的眼睛里满满地都是收获的喜悦和替小鸟的满足。如果东西对,是能上收藏图录封面的东西。


我问店主,东西到不到代?店主当然说到代,还给了一个善价。买回去,拍了照片发给那三、四个真懂的人,意见难得的一致,都说好。我用食醋简单泡了泡这个鱼鸟珮,去掉碱壳,洗干净之后,玉鸟的表面在光底下比记忆中班花的脸都秀润。连续七天,口袋里,书包里,我天天带着这只鸟,手没事儿的时候,就摸着它,睡觉的时候也攥着,我坚信比班花、甚至比杨贵妃的胴体都滑腻,尽管我也没摸过班花的胴体,也没摸过杨贵妃的胴体。


到了第八个晚上,一整天会,两顿酒,累极,回到住处,放了行李,洗把脸,脱了衣服,准备睡觉,一摸,那只鸟不见了。我的酒一下醒了,我把行李箱拆了,没有,我把全身衣服拆了,没有,我把房间拆了,没有,我沿着我进房间的路,原路返回到下出租车的那块砖,没有。下出租车的时候,我没打小票,我弱智地问门卫,您还记得我那辆出租车的车牌号吗?门卫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喉咙里没说的话是:就算我是黄昏清兵卫,我的绝世武功也是为了拯救藩主用的而不是为了帮你记车号用的。我又把行李箱、衣服、房间拆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度过了一个非常清醒、哲学而又精疲力竭的夜晚,和初恋分手的第一晚也比这一晚好过很多。我思考了一晚上人性的核心议题。比如:“靠,我再去找一个,找一个更好的玉鸟。”比如:没有得到,就没有失去,就少了很多烦恼。无常是常,得到是短暂的、偶然的,失去是必然的、常态的。比如:没有一颗强大到混蛋的心,就不能承受失去。人要了解自己是否足够混蛋,如果不够混蛋,就不去奢求。不想得到,就没有失去,就没有烦恼。比如:诸漏皆苦,不投入,不沉溺,没大爱就没大痛苦、就没烦恼。比如:进一步修行,跳出来看,那只玉鸟物质不灭、精光四射,捡到的人也会意识到是好东西、也会体会到拥有的快乐,所以,针对这只玉鸟,这个世界上快乐的总和不减。无我就无烦恼。再比如:拿起,放下,已经连续七天拥有这只玉鸟,够幸福了,该放下了,能放下,就没烦恼。“正是这种决定性的瞬间,能够玉汝于成,悟道,加油,太郎,悟道!”


我知道,这些领悟适用于这只玉鸟,也适用于班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但是所有这些思考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比睡着之前还累。我洗把脸,阳光从窗帘缝隙间撒下来,我看到那只玉鸟就安静地呆在酒店书桌的一个角落、栖息在酒店的便签上,应该是我脱裤子之前无意识地把它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二百九十四卷《资治通鉴》所用的所有汉语也无法尽述我在看到玉鸟那一刹那的心情。在那一刹那,如果我把那只玉鸟抓过来摔碎,我就成佛了。实际发生的是,在那一刹那,我找了根结实的绳儿,穿过玉鸟翅膀上面古老的打眼儿,把玉鸟牢牢地拴在我裤子的皮带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