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亚洲内陆的中国青海省三江源保护区，是亚洲几条大河的发源地。而泰国南部的素叻他尼府，则位于南太平洋的岸边。位于这两个地域之间的云南，仿佛是江之源和海之滨的联结点。郭净曾以云南人的身份，北上三江源，南下素叻他尼，考察当地环境保护的状况，写下两篇游记。上篇见
“三江源图记”
，这是下篇。
两篇游记，既描绘了高原和海涂的巨大差异，也揭示了亚洲南北所面临的共同挑战，以及当地人民为保护环境所作出的努力。
不同于那些振臂疾呼、通篇宏观视角和大道理的环保文章，郭净这两篇游记，像溪流，讲具体的、微小的人物和他们所做的一件件具体而微小的事情。但经年累月，持之以恒，万千溪流汇成大海，一件件重塑家园，因而也重塑身心的大事，就这样不经意地，也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三江源和泰南都有佛教信仰，考察途中，会看到信仰一直作为环境保护的背景、底色。下篇的泰南之旅，以巨型的曼谷机场开始，以隐藏于山林中的小小寺院结束，那个寺院，郭净很早就和我提及过，
“寺院挂着一具骷髅，生前是泰国最美的一位女子，但，现在也就是一具骷髅而已，和最丑的人一样。所谓善、恶、美、丑，都是混在一起的。”
素叻他尼行纪
——泰国的另类教育
1.
曼谷的招财猫
2008年，我跟一群云南的村民到泰国南部的素叻他尼府(Surat Thani Province) 考察乡村教育。负责接待的泰国志愿者组织和青年组织把我们带到农村、海岛、森林、寺院，让我们在短短的时间里，对当地社会状况有了深入的了解，也认识了许多为乡土文化复兴而奋斗的人们。
此行的主题是与环境保护有关的另类教育。
2008年1月21日半夜2点30，抵达曼谷机场。新机场据说耗资三亿美元，拖拖拉拉建了四五年，到他信（Thaksin Chinnawat）手上才竣工使用。我们到的前两年，第23届总理他信·西拉瓦被发动政变的军方赶下台，流亡在海外，之后当了英国曼联足球俱乐部的老板，并遥控着国内的政局。
等候过海关，大理巍山中村小学校长李云习惯地蹲下来。腾冲的三个傈僳族汉子也跟着蹲下。以后无论到哪个机场，他们都这样蹲着。记得在哪里看过，说不同国家的人休息的方式也不同，日本人是跪着，欧洲人是坐着，印度人是席地打盘腿，中国的汉人和许多少数民族喜欢蹲着。
我试着学写泰文：餐厅、厕所。一个入口，一个出口。这种文字形状有点像伸展的花草和卷曲的藤蔓，是13世纪后期素可泰国王坎亨(Ramkhamhaeng)根据梵文字母创制的。图形标识都是国际化的，男女的图像还好识别，但刀叉代表用餐，云南的民族大多看不懂。但同行的双江县的傣族老师却能听懂一些泰语，这也难怪，这两种语言本来就同属于傣泰语支。
在曼谷一家大学的招待所睡了3个小时，清晨起来，泰式的合掌行礼便成了大家的习惯。“萨瓦迪卡！萨瓦迪卡！”每天都要说好多遍。可后来有人告诫说，萨瓦迪卡（sawatdee ka）是女性用的问候语，男人要说“萨瓦迪卡布”（sawatdee krab）,否则会遭人白眼！
你好！可爱的招财猫。在30多度的炎热下，它依然憨憨地打着招呼。到日本参加电影节期间，也见商店、酒店到处供着招财猫，据说源于400多年前江户时代的猫崇拜。可又有人说，日本供招财猫的习俗，其实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不管如何，在日本，在中国，在泰国，招财猫是随处可见，充当着福运的使者。
2.
6000万人，35000座寺院
我跟随一伙云南的村民、小学老师，应泰国“创意青年组织”和“志愿者组织”的邀请，由“香港社区伙伴”带领，要乘机去南边的素叻他尼府。这个府在泰国南部各府中号称人口最多，也不过区区几万人。其名称据说为泰王拉玛六世所赐，意思是“好人居住之城”。在候机厅等待时，来自德钦县的木梭安静地拉着弦子，身后悄然出现一个僧人。
“我是来给你们做翻译的”。他开口就说汉语。
“请问怎么称呼？”
“你们可以叫我大师。”
我有点诧异，他却很平静。
“我们去的素叻他尼是南部14个府中的一个，在马来半岛的这个角上，面对南中国海。大部分是信佛教的泰人，再往南靠近马来西亚，是伊斯兰教徒的聚居区。”
大师说，南传上座部佛教600多年前从斯里兰卡重新传进泰国（此前被伊斯兰教所灭），如今全国6000万人，有35000多座寺院，35到40万和尚。在泰国当和尚比较容易，当10天、两个月或两年都可以。公务员在雨季可以请假三个月，去寺院修行。他自己以前做了多年的公益项目，目前在寺院修行两年，已修了一年半。和尚在社会上很受敬重，乘飞机半价，享受民众布施，自己不用赚钱。寺院里的戒律很严格，有的寺院早上三四点就要起床，念经念到六点，每天只吃一顿早饭，星期天斋戒。
“泰国40年前森林覆盖率达70%，现在只有百分之十几，种稻米的地方都盖了高楼，南部的情况要好些。”
素叻他尼是个热门的旅游目的地，机舱全坐满了。从后排看机舱里的人，仿佛漂浮在空中。中午12点，我们降落在素叻他尼府的土地上。
正值泰王80大寿，举国庆贺，素叻他尼的街道上彩旗飘扬。现任泰王是拉玛九世普密蓬·阿杜德，1946年，他才19岁便登基接掌王权，历经多次政治危机，无论在军人独裁时期，或在民主革命、政党执政时期，都以“最终仲裁者”的身份出现，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因此，拉玛九世在官僚体系和民众当中均享有很高威望，我第一访问曼谷时，曾亲眼见到总理和记者在他面前下跪。泰王的诞辰仪典相当豪华，据说他的个人财产达两百多亿欧元，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君主。
下午，我们访问素叻他尼文化院院长吴先生的家，他在门口合掌迎接：“我名字叫大耀，祖籍广东揭阳市，家父17岁到泰国，我在曼谷出生，用湄南河水冲凉长大的。20岁来这里，住了40年。”大家喝着花泡的冰水参观吴先生的家，院落大得出奇，树林环绕，和周围人家相隔很远。“泰南的人不喜欢挤在一起，不像东北部和北部会形成密集的村子。”那说来，这里应该是地广人稀了，整个素叻他尼府只有数万人，相比之下，北部仅曼谷一个城市就有约1000万人。难怪我们所到之处，都是森林比房子多，小小的素叻他尼城，就像散落在绿树丛中的村庄。“泰国很小，和中国相比像一只小鸟。但湄公河从中国流下来，经六个国家，大家都是兄弟。”院子的栏杆外面是本地最大的达比河，直通大海。沿岸许多杨树，它们喜欢半咸半淡的环境，泰国人喜欢吃它的花。泰国河网密布，著名的有湄公河、湄南河等。达比河全长约200多公历，是南部半岛地区最长的河流。
相互介绍的游戏很有趣：由泰国朋友拿着写着拼音姓名的椰子壳，在人群中找到它的主人。
我以为做饭的人是请的小工，熟悉以后，才知道她们是创意青年组织和泰国志愿者组织的工作人员。
很多鱼虾，很多的辣和很多的甜，倒有点接近云南傣族的口味。
开场，本地艺人奔仂表演皮影戏。皮影人物用牛皮做成，本来应该在幕后表演，今晚简化程序，没有幕布，却能看请艺人是如何操作的。
他一个人又作又唱，用不同的声音演绎各类角色。现在是国王和王后正在宫廷里说话：“我们像旗杆上的旗子，随着外国的影响飘荡。老人的话现在孩子不听了，过去庄重的服装也改变了。要注意那些香蕉人，如果不尊重自己的文化，别人也不会尊重我们的。”
大臣来报：“外面修了公路，很方便啊。”国王不信，另一人来报：“公路一点都不方便，刚才那人是骗你的，大王得亲自了解才是。”这几个黑色的官员是南部人熟悉的丑角，讽刺政府给村民的钱，像冰淇淋一样，部长咬一口，县长咬一口，村长咬一口，到百姓便没了。
一个坏和尚，又喝酒，又吸毒。开始说只喝一点，喝来喝去就喝醉了。
大师解释说：皮影就是从前的卡通电影，人们要庆祝什么事，如生意开张，赚了大钱，都会请有名的皮影队来玩。寺院里有专门的场地，晚上做完活动，便继续看皮影看到早晨。有关农业和道德的教育，就以这种方式开展。艺人会根据观众的情况现场发挥，如人家通知他说来了个坏警察，他便演批评那警察的内容。这让我想起在德钦看藏族村民过年演的小品，会随时拿今年社会上或村里的荒唐事情来表演。即使当了大官的人，被某个小品或笑话揭了老底，也不能生气。
泰国朋友合唱《十五的月亮》，和中国的同名歌曲不一样，这是泰国革命者的歌曲。
讲的是一个泰国共产党员流落到云南，望着明月思念故土：
22日，在素叻他尼郊外的一家宾馆从清早到晚上开了一整天的会。宁洱镇民主村的李俊德熬不住了，休息时用自制的水烟袋大过烟瘾。
此次访问由香港社区伙伴(PCD) 和泰国创意青年组织 (CYG)策划，主题是考察泰国的非主流教育（另类教育）。会议开始，大家写下自己的期望：如何开展另类教育？泰国主流和非主流教育的不同？泰国政府怎样与NGO合作？泰国的风土人情和自然保护区？当地怎样保护和传承民族文化？这里的城乡关系如何？信仰与生活？傈僳族村民的一个期望是跟泰国的女孩照相，当然如愿以偿。
来了一队盛装的女孩子，我们都好奇地围上去看。她们要为中国的来宾表演。泰国朋友介绍：这种叫“玛诺那”的歌舞1200年前随婆罗门教从印度传入泰国，南部人又叫它“诺那”，起先用于祭神，后来表演的成分增多，逐渐加入了现代音乐的元素，至今流传在农村。
今天的演员都是中学的学生，他们的老师就是这位75岁的老人，他跟老师学了40多年“诺那”，“我退休后教这些有兴趣的孩子，希望她们把这种艺术传下去。”“如今懂的老人少了，当官的看不起它，靠老百姓自己传承。现代社会不需要这些，只要摩登的东西。只有NGO在帮助我们保护。”诺那有很多种跳法，手势的表达方式异常丰富。老人说：“内容表现在月光下玩耍。唱的调子叫微曲玛拉，是2000年前传下的曲调。婆罗门教以故事讲述人跟神的关系，赞美天上洒下的花雨。其中融合了流行音乐的影响，词句有诗歌的韵律，四字、八字和十字的。讲究四种意境：画美，故事好，唱法好，应验好。”
“诺那故事中的人物，在柬埔寨吴哥窟的雕塑中就出现了。泰国有2000年历史，回到印度是5000年，中国则有6000年了。印尼和马来西亚和泰国差不多。”数千年，在亚洲积累了那么丰富和美好的东西，现代人都不需要了。老人说：“孩子的衣服是民众代表送的。你们中国的学生愿意学，我可以教。”
创意青年组织的一位顾问发言，说60年前这里资源丰富，生活简单，如今改变了许多。他看到这些，决定回家乡去过简单的生活。40年前村里人都互相帮助，现在不帮忙。他回去后又说服大家合作，恢复传统。记得18岁时去一座寺院，听到一句话：人要自己救自己。以前的东西简单实用，如算盘，不需要用电。我们新时代的人应该考虑：过去的东西哪些可以拿来用。“我算自己出生了23265天，还剩2900多天可以活。还可以做什么，一一写下来。”
创意青年组织于1990年代初由这对夫妻创立，他们去帮助一所大学的年轻人，但发现学生们需要的不是钱，而是沟通和生存的能力。于是，他们到学校、农村组织青年们参加以调查为基础的社会运动，阻止建设工厂，保护河流，办培训班，成为泰国最有活力的NGO之一。
这姑娘眼睛大大的，云南的朋友给她取名叫“梦想女孩”。她上小学时就参与垃圾的研究，在中学又参加创意青年组织的活动，积累了很多经验。于是决定放弃学业，以投身社会调查的方式学习。她说，自己现在就像一个研究者，比在校的同龄人更勇敢，可以专心设计自己的未来，有领导能力，字也写得好了。她时常带伙伴到寺院静坐，冥想。如今一些朋友也决定不去学校，出来做事。泰国几年前有了新的法律，年轻人可以不到学校学习。她有问题可以随时找CYG的顾问，学的东西更适合自己的需要。另一个女孩脸黑黑的，牙齿白白的，大家叫她“天亮了”,形容她笑的样子。她也是一个走进社会学习的青年，已成为CYG的骨干。为CYG做顾问的一位学者分享他对非主流教育的看法：人类经过了前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信息和生物文明几个时代，每个时代都有与之相应的教育形式。正规学校教育的历史很短，在其中，被教育者没有自己选择的机会。未来的教育应当是多元化的，目前泰国发展了四种教育的方式：学校教育、寺院教育、地方知识教育、行动性教育。我边听，脑子边在胡思乱想：启发梦想，提升思想，懂得社会生活中的合作，能幸福地学习，是未来教育的方向。而目前把人局限在狭小的专业，以谋生为目标的教育，需要以一个“非专业化”的努力来打破它。
CYG为“另类教育”做出了一个可运用的模式：以CYG为纽带，联合求学的青年和愿意传授知识的专家，通过调查研究性的社会活动，开展针对学生个人需要的学习。CYG还把这种学习方法引进正规学校，引进农村社区，让孩子们在自己的环境中学习，发展了很多题目。
藏族诗人扎西尼玛在活跃的气氛中来了灵感，写下了给泰国创意青年组织的第一封信：
昨天的会议到晚上才结束，颇有点疲惫。今早忽然看见这些带着鲜花来迎接我们的孩子，心情顿时由紧张变得轻松愉快。这是一所私立小学，叫做DARUNOTHAI PHUN PHIN，315个从幼儿班到六年级的学生，据说多来自富裕的家庭，所以学校也有钱。
从硬件设施上看不出学校很富裕，没有一栋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型的玩具用铁条和汽油桶焊接，刷上漆就成了。教室是几排平房，门外摆放着鞋架，孩子自己脱了鞋子才进去。
黑板，孩子的手工作品，几张宽宽的矮桌，国王的画像，花。
低年纪的孩子很自由地围着方桌上课。高年级才有一排排的桌椅。
我在教室里发现两扇门，而有的教室只是一个门洞。泰国自愿者组织的SOMKID让我看看里面，喔，原来是厕所。蹲坑，孩子自己在盆子里舀水冲洗，没有一点阿姆尼亚的味道。
这所学校跟创意青年组织合作，多年来一直在做环保教育，因此得了泰国政府颁发的环境建设奖。他们的第一步是把垃圾分类，每个教室都有红绿蓝3个垃圾桶，分装不同类型的垃圾。学生有自己管理的垃圾银行，孩子们把有危险的垃圾带到学校统一处理，可以得到积分：5个废电池得一分，一个充电器得4分，一个电脑零件得5分。垃圾银行中午12点到一点开门，收进来的垃圾要称重量，计价，入库，月底卖给废品公司，这些都是学生们完成的。学生又可以用积分在银行换到学习用品、玩具和食物：10分换一包塘，15分换一个玩具。很多“垃圾”到同学和老师的手里便成了有用的材料，被做成花和动物。
“我也来试试做个纸花盆吧”，4-6年级的同学参加这项活动，学校开展这样的垃圾教育已经有7年。
一位老人捐给学校一片地，做成一个小小的有机农场。孩子们把树叶、剩饭菜、果皮等做成肥料，用处理后的废水养鱼。学生、老师给我们讲的是：全球气候变暖，改变现状要从自己做起，少用热水，少用包装，少用空调，并把这样的信息传递给更多的人。
垃圾是一种“学习”，刺激人们去思考和行动。不仅学习处理垃圾，还学习把保护环境当作一种善举。这是符合佛教教义的。泰国是一个信仰佛教的国家，因而环保教育也结合了佛教的理念。中午，学校招待我们吃饭。四五个人一桌，就这几样简单的饭菜。云南人照样吃得很香。其实，傣味和泰味在云南到处都很流行。只不过这里更加朴实和地道罢了。
下午参观的巴那亚，是一所公立学校，创意青年组织也跟师生合作，在此开展环境教育。欢迎我们的孩子穿着用废塑料袋做的服装表演舞蹈。创意青年组织的工作特点是以调查带动行动，该校附近有大的市场，也有一些工厂，学生们就到这些产生垃圾的地方调查，已经进入第二个阶段。他们的讨论、研究都有社区代表参与。今天学生们举办一个集市，展示利用“垃圾”的成果。他们用废纸做手工纸，做的方法和中国一样，用纸帘抄纸，再拿到太阳下晒干。我们每人都试着做了一张，在纸上洒彩色颜料。纸晒干后做成各种艺术品，在学校的集市上出售。不能利用的垃圾，可以卖给学生管理的垃圾银行。和上午那个学校不同的是，这里能换到钱。
从农村小学来的老师和村民，对用垃圾制造洗涤剂－营养液很感兴趣。方法是用菜叶加糖精发酵15天，3公斤菜叶加1公斤糖，5公斤的菜叶可以做70瓶营养液。每瓶营养液能卖10个泰铢。这个技术据说已在泰国普遍推广。宁洱逸夫小学的校长说他们学校也可以做。巍山的村民说，他们那里的菜叶用来喂猪，猪就在加工营养液了。这次到泰国访问的老师和村民，都是“社区教育”项目（香港社区伙伴资助，英国救助儿童会实施）的骨干。看了这两所学校跟创意青年组织做的事情，大家都觉得打开了脑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