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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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万物飞翔｜新刊·天地稀声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5-02-01 08:3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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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鼹鼠想知道蒙古百灵吃了什么使声音这么好听，蒙古百灵在回信中给鼹鼠上音乐课，说不但他们爱“自由”，就连人类也爱；屎壳郎和羊粪蛋探讨的问题则跟气味有关，当然他们都对彼此的美和品位非常认可；越冬的燕子和屋檐下接雨水的洗脸盆之间有一个纽带，那就是牧民东日布的屋子，燕子飞得再远，也惦记着他们一家……本期“天地稀声”专栏又带来三对笔友的信笺，引领我们去体验其他造物的经验与生命。

天地稀声

万物飞翔

文｜鲍尔吉·原野

鼹鼠给蒙古百灵的信

亲爱的蒙古百灵：

我是鼹鼠。你知道我常年在地下的洞穴里生活，用想象填补周围的黑暗。我也到过地面上，但不经常去。有一次我爬出洞东张西望，那时候是五月份，对草原来说是早春。杜香灌木和胡枝子灌木露出稀稀落落的绿色嫩芽，地面保留着去年冬天金黄的枯草。浅灰的灌木丛带一点点褐色。你藏在胡枝子灌木下面的枯草窝里。你的枯草窝像个堡垒，草叶一定是你从别处衔来的。也许你看见了我，也许早春太值得歌唱。你像一块石头被直直地抛向空中，我听到你悦耳的唱声。

亲爱的蒙古百灵，你的歌声多么好听，比人类的歌唱动听多了。最奇妙的是你的颤音。颤音是怎么弄出来的？张大嘴，让舌头在嘴里哆嗦，才能弄出这么好听的音吗？你的歌声有旋律性，高音和低音结合，长音和短音穿插。你唱完一大段歌声后，不可思议地直直地降落下来。天啊！我以为你会摔死，或者把早春的土地砸一个小坑。然而，你刚落地就飞快跑起来。降落和跑动这两个动作之间，你衔接得丝滑完美，没有任何犹豫停顿。在草原上，论跑，你比所有鸟儿跑得都快。如果不仔细看，以为是一只田鼠在跑。但你比田鼠长得好看哦。你有绿紫色的头顶，棕黄的身体，圆溜溜的眼睛。蒙古百灵，你看你有这么多优点，其中一个优点被别的动物拥有，他们都会自豪地颤抖，但你全具备了，让我非常崇拜你。

我是鼹鼠，大部分时间待在我挖的长长的洞穴里，但我向往自由。我对自由的定义是随意飞翔和随意歌唱，你都具备了。我不会飞翔，因为天生没有翅膀。我也不会歌唱，尽管没人限制我歌唱。我在洞穴里试着歌唱，声音尖细，好像被毛榛灌木的刺扎到了屁股。这样的声音没有美感，我不再尝试歌唱。我爬出洞穴就静静地趴在青草里等待你在蓝天上歌唱，常常是白等了，只好爬回洞穴。这样说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也许你在远处歌唱。在博格达山歌唱，在羌木伦河歌唱，说起这个，我忍不住再次赞美你。一个生灵能在河流上空歌唱，该有多么幸福！宽阔的河流在你脚下流淌，那些波浪互相拥挤，像争夺什么东西，又像躲避对方的冲撞。两岸的红柳丛在后退，而你在歌唱。河里的鱼听到你的歌声了吗？那些从水里跳起来的鱼，是为了听到你的歌声吗？我不知一条河能流多远，我看到所有的河流都流向天边，大地和天空在最远的地方融为一体。你一定去过天边，天边有什么？请你在回信中告诉我。我不明白，为什么天在天边会倾斜下来，落到地平线上。天累了吗？还是云朵累了？

亲爱的蒙古百灵，你喜欢吃什么东西？我喜欢吃地下的昆虫。我告诉你，泥土里有好多昆虫。有白色的昆虫和红色的昆虫。他们藏在土里，泥土禁锢了他们。昆虫遇到了我，都跑不掉，被我吃掉了。你问大地底下有多少只虫子，我没有数过，但足够我吃了。大地这么大，它里面藏的虫子吃也吃不完。所以我所过的生活很幸福。至少比在地面上的松鼠和田鼠要好。你看松鼠多么骄傲，翘着大尾巴跑一跑，停一停，有什么可骄傲的？他只是会上树而已。他用蓬松的大尾巴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不是一种好做派。遇到狐狸怎么办？大尾巴想收已经来不及了。田鼠的生活很辛苦。他发现一颗松塔连忙剥开，把松子急急忙忙运回洞里藏起来。有时候，性急的田鼠来不及剥松塔，就把松塔埋进土里。最终忘记了他在土里埋了多少颗松塔，接受饥饿的命运。他们不知道，他们脚下的大地藏着多少根蠕动多汁的虫子啊，那是我的早餐午餐晚餐和消夜，我吃也吃不完。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松鼠和田鼠，让他们在地面忙吧，去炫耀大尾巴吧，那是他们的命运。

亲爱的蒙古百灵，我不会飞就不飞了，但我想向你学习歌唱的方法。你想过没有，一个鼹鼠在短暂的一生中没唱过一首完整的歌，这一生太平淡了。但我一开口就是尖细的声音，听上去惊慌失措。请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我的声音变得悦耳？让长音和短音参差错落，让高音和低音婉转起伏。你是怎样做到的？是不是吃一样东西就会把声音变得好听？请你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我也去吃一点。我估计是草籽，因为我看到你经常低头吃草籽。草籽这样多，你所吃的是哪一样草籽呢？亲爱的蒙古百灵，我还有很多赞美你的话，但我要等你给我写来回信之后再把这些赞美的话告诉你，你看了一定很高兴。我期待你的来信。

爱你的鼹鼠

蒙古百灵给鼹鼠的回信

亲爱的鼹鼠：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一边飞行一边读你的来信，风很大，把信纸弄得哗哗响，所以我只看了一个大概。但我看懂了你给我写信的用意，回信如下：

我很好奇，你地下的洞穴，我可以去参观吗？听说有的动物把地下的洞穴修成了宫殿，你的洞也是宫殿吗？如果是，你的宫殿里有没有一个鹅卵石做的床，上面撒着唐松草花瓣，地上有一只鸽子蛋壳做的太师椅，里面絮着山羊绒？你的宫殿里有灯笼吗？如果没灯笼，你夜晚怎么照明？没有灯光，你在夜晚怎么给别人写信？我听说凡是有宫殿的动物都在洞里跳舞，你邀请了哪些动物到你洞里跳舞？我猜多数是鼹鼠，也有松鼠和田鼠。你邀请过鸟类到你洞里跳舞吗？我很喜欢跳舞。你说我跑得快，那是体育技能。我还会跳舞。跳舞比的并不是速度快慢，而是左脚走两步，退回来，右脚走两步，退回来。这个叫三步舞，又叫华尔兹。你如果记不住“华尔兹”这个词，你就记“咚嚓嚓”，这是三拍子的记号。你的洞里还有什么？除了你说藏在土里的白虫子和红虫子，有没有糕点和水果？如果你请我到你的洞里赴宴，就请准备一些蔓越橘果和蓝莓。

你问到吃哪样东西有益于歌唱，我告诉你，吃蓝莓。蓝莓是甜蜜的，它使你的歌声变得甜蜜。你也尝试吃一点桑葚。那种果子有颗粒感，你吃了之后音质也有颗粒感。你问怎么样让自己的歌声有颤音，我是这样练习的：第一，张开嘴让舌头在风中颤动，风越大越好。在强劲的风里，你的舌头会情不自禁地抖动，这时候你努力发出音来，这就是颤音。第二个方法是到河边练习水音儿。低头喝一口水，仰起头咕噜，但不能把水咽下，用咕噜咕噜的声音体会颤音的感觉。我要提示你，这两种方法并不是练一两次就能掌握颤音的技巧，你至少要练习一万次。我不知道鼹鼠的一生够不够练习一万次颤音，我的意思是说，你尽量练吧，能练多久就练多久。

亲爱的鼹鼠，如果你的洞穴里没有宫殿也不要自卑。实话说，我也没见过宫殿。前面所说的宫殿只是我的想象。你知道，我的住处也很简陋，只有一个小窝，里面絮着干草。所以我特别向往宫殿。如果你的洞穴只是普通的地道，曲里拐弯，阴暗潮湿也没关系，我也想去看一下。但我希望钻进去有一个地方能够转回身，从原路返回，对不对？我总不能进入一个转不回身的洞穴里，在那里待着吧？

亲爱的鼹鼠，你们鼹鼠有兄弟姐妹吗？他们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桑布、宁布、诺日布、东日布、西日布、敖日布、舍日布、普日布、永日布、却扎布、江其布？这都是草原牧民的名字。我觉得这些名字很带喜感，为什么带一个“布”字呢？我看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有蓝布，有灰布，有黑布。为什么不叫蓝日布、黑日布、灰日布呢？喜鹊告诉我，桑布、宁布、诺日布、舍日布、普日布、东日布、西日布、却扎布、江其布这些名字都是藏语，跟衣服的布没关系。这些带“布”的名字寓意美好、福气、长寿、喜乐、安康。我听了很受启发，我想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叫诺日布百灵，或者叫东日布百灵，你觉得哪个名字好，请在回信中告诉我。

亲爱的鼹鼠，你在来信中说你爱自由，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其实鸟是最弱小的生灵。吃不饱，穿不暖，值得一说的只有飞翔。你可能不知道，秋天我们要到南方越冬。蒙古百灵越冬并不是单独往南飞，我们结成一群。最多的时候，几千只蒙古百灵在天上飞过。牧民在地上抬头观看，惊讶地喊“霍日嗨”，意思是太惊讶了，没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色。那时候，我在天上也很惊讶，牧民们快把脖子折断了。他们也想飞，但他们没有翅膀，只能羡慕地看我们在天空上飞。我们到南方度过冬天，初夏的时候回到万度苏草原。我们还能见面。我们见面之后，你领我到你的洞里去看一看，不要准备太多吃的东西。我们随便聊聊天。期待早日见到你

爱你的蒙古百灵

屎壳郎给羊粪蛋的信

亲爱的羊粪蛋：

我太喜欢你了。你的气味、形状、颜色无与伦比，你是万度苏草原的至尊美味。如果我是音乐家，就写一首献给你的歌：

羊呀么羊粪蛋吆，（合唱）粪呀么，粪格哩格蛋噢。美丽又芳香，（合唱）芳勒格哩格香，盎盎香。你像一片黑珍珠，撒在草原上。青草，（合唱）青嗯啊草，为你点勒格头欧。百灵，（合唱）百哩格灵，为你来歌唱。歌啊歌呀么唱，盎盎唱。

太棒了，你觉得呢？这仅仅是歌词，还没谱曲就有令人沉醉的气息。你注意一下歌词里面衬词的运用，哩格，勒格，盎盎香，这都是有讲究的，传达大草原的山野气息。我会作曲，但我想把作曲的机会让给别人，你觉得让毛驴谱曲怎么样？他的旋律直抒胸臆。蝈蝈也可以试一下。他的旋律清脆细密，像心灵的细雨。要不独唱部分让毛驴谱写，合唱部分让蝈蝈谱写。

对不起，我跑题了，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赞美你，而不是研究毛驴和蝈蝈的作曲风格。我在想，这首歌的歌名应该叫什么。“羊粪蛋之歌”还是“羊粪蛋颂歌”？“之”和“颂”虽然一字之差，含义完全不一样。好吧，歌名以后再说，我接着诉说对你的思念。

亲爱的羊粪蛋，我仔细比较过你和人类瞳孔的差异，我觉得你比他们的瞳孔还要好看。拿桑布来说，他常年喝酒，眼珠浑浊，白眼球布满了血丝。眼角还有眼屎。他那双眼睛比不上你光润紧实，时刻保持原形。有一次，桑布的父亲那木吉拉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东西，塞进嘴里，用牙一点一点咬成小块儿，拿水冲下。当时我就在他身边，看他吃这个东西，我非常心疼，以为他吃掉一个羊粪蛋。后来他把一个两瓣的蜡壳丢掉，我才知道那木吉拉吃的是中药丸，于是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人类终于没吃羊粪蛋。如果他们发现了你的美味，肯定天天吃羊粪蛋，我们就要挨饿了。

羊粪蛋，见到你，我们要把你运回家。这么好吃的东西，要慢慢享用啊！路途遥远，你又很重。我们站起身用前足推着你走，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你常常只移动一点点。草原上如果有坑，你掉进坑里就推不出来了。那也没办法，我们只好寻找其他羊粪蛋。最难的一次是我往土坡上推一个羊粪蛋，六个爪子全酸了（乳酸堆积的结果），但我还要把羊粪蛋推上坡。事实上，我把你往上推一寸，你往下滚两寸。我又往上推一寸，你又滚两寸。我承认那次没把你推到坡顶，但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我最骄傲的纪录是在一个土坡顶上发现一个羊粪蛋，刚推两步，他顺坡滚下去。这个羊粪蛋像有灵魂一样，径直滚到我的窝边上，我在后面追都追不上。其他屎壳郎说我对羊粪蛋施了魔法，我含糊地回答，是的是的。其实我不会魔法，凑巧而已。

亲爱的羊粪蛋，我一直想知道你从哪里来。我看到，凡是羊群走过的地方，你就会撒在草地上。从逻辑上说你跟羊有关系，这是什么关系呢？我猜想，你是从厚厚的羊毛里掉出来的。如果是，那羊毛里的羊粪蛋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蚂蚱对我说，如果没有羊就没有羊粪蛋。我说对，但为什么会这样呢？蚂蚱说事实如此，没有什么为什么。说完他蹦一个高，没影了。所以我们经常爬到茫茫大草原上，等待羊群到来。有时候也是一场冒险。牛群走过，我眼睁睁看到我的同伴被牛蹄子踩进泥里，他的黑甲壳和黑爪子像化石一样印在雨后的黄泥里，却不能呼吸。我尽管赞美羊粪蛋，其实也有忧愁。一群羊走过去，草原上撒满羊粪蛋。但我们只能滚动一颗羊粪蛋。当我们竭尽全力把这颗羊粪蛋滚回窝里，就没力量滚第二颗了。散落草原上的羊粪蛋经过日晒风吹，失去了醇香的原味，不值得再往洞里滚了。最可怕的是下雨，雨水把黑珍珠似的羊粪蛋泡得浮肿，不仅失去香味，反而有了臭味。我是说，虽然草原上到处都有羊粪蛋，但我们只拥有一个而已。其他羊粪蛋全浪费了，说到这里，我感到心痛不已，悲伤的情绪笼罩了我的心田，不想往下写了。但我还要由衷地赞美你。

爱你的屎壳郎

羊粪蛋给屎壳郎的回信

亲爱的屎壳郎：

如果你不往前爬，咱俩外貌很相像。都是黑的，都是圆的。这很了不起呀，太阳、月亮是圆的。苹果、山楂果也是圆的。乌鸦说地球也是圆的，但我不知道他说的地球在哪里。

你的来信给了我巨大的鼓励和鞭策。讲真，在万度苏草原，除了你，没人赞美我。我太卑微了，不像那些艳丽的花朵受人景仰。我长期受到别人的漠视，但我向你保证，我为草原的繁荣作出了贡献。我先回答我的来源。你可能没注意，我是羊拉的屎。羊吃下鲜嫩的青草，草在他肚子里发酵，其中的营养素被羊吸收，化为了羊肉和羊毛。剩下的粗纤维变成我们羊粪蛋，撒遍广阔的草原。我们的贡献是增加了草原的肥力，改良了草原的土壤。你说你喜欢吃羊粪蛋，事实上你帮助我们分解，让我们回归大地，形成朴实的轮回，所以，我的前生是青草，今世化肥料，被青草吸收，再度成为青草。我们在青草的队伍里生生不息。喜欢羊粪蛋的不光有你，还有牧民。牧民把烟草挂在羊圈的栅栏上，羊粪蛋的臊味刚好中和了烟草的辣气。牧民们抽着被羊粪蛋熏过的烟草说，香啊，啧啧，香！和你的感受一样。

亲爱的屎壳郎，我对你历来有好感。前面说过，我第一次看到你，以为你是羊粪蛋。但六个小爪子从你身体里伸出来向前移动，我以为这只羊粪蛋修炼成仙了。你移动，移动，我看到你的触须和荧光的铠甲，才知道你们是大地的昆虫家族。我对你惊异的理由还在于你们不去搬运鲜艳的花朵，不去搬运甘甜的蔓越橘果，而是搬运羊粪蛋。你如此独特的品位让我赞佩不已。

亲爱的屎壳郎，我们还会在草原上相遇。那时我们面对面交谈比写信更愉快，因为写信要考量用词，还要注意语法。这也是很伤脑筋的事情。尽管如此，我愉快地给你写了这封回信。

爱你的羊粪蛋

越冬的燕子给屋檐下接雨水的洗脸盆的信

亲爱的洗脸盆：

我是主人东日布屋檐下的燕子，你还记得我吗？我现在去了南方，站在加里曼丹的棕榈树上给你写信。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一个搪瓷盆，盆底有两个鸳鸯图案，还有一个双喜图案。你边沿的搪瓷被磕掉了，露出黑色的伤疤。东日布把你放在屋檐下接雨水。杀羊的时候用你装羊血。冬天，你装火炉里的煤灰。反正你常年待在屋檐下，下雪了，你的盆里堆满白雪。我说的是你吧，我觉得没说错。

我给你写信，是因为我现在很想家。我说的家是东日布房子屋檐下的燕子巢。我还想念东日布的院子，想念他家里所有的人。想念东山墙，羊圈所有的羊，想念给花畦子浇水的洋井，想念门口的拴马桩和雪青马宝郎，想念黄狗涅斯，想念东日布晾在窗台上的拖鞋、黄胶鞋、旅游鞋，想念牛粪火的气味，想念牛和羊傍晚的叫声，想念东日布的长调歌曲。但我回不去，我在加里曼丹。

亲爱的洗脸盆，你可能不知道加里曼丹在什么地方，它不在西乌珠穆沁的边上，也不在乌兰布统的边上，这里离万度苏草原很远很远（应该写十六个“很远”，我用两个代替）。去年秋天，我们从万度苏草原往南飞，顺着西拉木伦河流淌的方向，进入西辽河流域。飞跃大海，经过山东半岛到达盐城。接着飞过湛江，再飞越大海来到加里曼丹。我年年都到这里来，所以不会迷路。我们经历了千辛万苦，其中有非凡的传奇故事，但这不是我现在要说的。下面我给你介绍一下加里曼丹的情况。

这里四周是大海。我知道你没见过大海。你是洗脸盆，尽管常常盛水，但你理解不了大海由多少盆水组成。你按照我的思路想象一下吧。让乌力吉木伦河绕着东日布的家转一圈，他的家叫作岛。加里曼丹也是一座岛，比东日布的岛大得多。乌力吉木伦绕着东日布的家流，羌木伦河也绕着他的家流，远处的锡林郭勒河还绕着他家流，更远处的西拉木伦河仍然绕着他家流。你想想看，这些河流汇合到一起，是不是有很多水？我还没说完，一百条乌力吉木伦河，一百条羌木伦河，一百条锡林郭勒河，一百条西拉木伦河围着东日布家转，这些河水就有点像大海。但是大海比这些河流的水加到一起还要多。大海有比东日布的房子还高的巨浪。晚上，海鸥在巨浪上飞翔，它们长长的翅膀像白色的镰刀。我住在加里曼丹这座大岛的棕榈树上，这儿有各种各样的树，名字我叫不过来。因为这里是热带雨林，一年四季都有常绿的树木。这些树上开着花，结着果，从来不寒冷。你会说这是一个好地方呀！怎么说呢？这里好虽好，但潮湿。在雨季，白天和夜晚都在下雨，第二天到第六天，一直到第七十七天还在下雨，没有一秒钟停歇过。我们没办法飞翔了，寻找棕榈树上的昆虫度命。当然也能吃到植物的嫩芽。雨季过后，这里很好。这个地方有你从来没听说过的动物，这里有大象，还有长鼻子的猴子。这里最奇特的动物是猿猴，他像猴子，但站起来走路，胳膊垂到地面。然而我不认为他们是动物，他们本质是妖怪。这里最高的山叫京那巴鲁山，比博格达山还要高，每年生长0.5厘米，全世界的人来到这里围观。加里曼丹岛中间是高山，四周是平原和湿地。怎么跟你解释湿地呢？它好像是一片暗湖，水草和树木长出水面。对我来说这是好事，因为湿地有很多昆虫，吃不过来。你可能觉得我越说越离奇，所以我不往下说了。我们在这里待到明年四月末，然后飞回万度苏草原。

我想念家乡的草原，更想念我自己的家，就是东日布的房檐下的燕子巢。现在回忆起来，脑海里浮现出东日布的样子。他走路一拐一拐，好像路不平，其实他腿不直，他有罗圈腿。我还想念东日布的红酒糟鼻子，像一朵鲜艳的胭粉豆花挂在眼睛下面。东日布两只粗壮的大手上贴满创可贴。他会放羊放牛放马，还会木匠活儿。他搬石头盖房子，用石头垒敖包，什么活儿都能干，是万度苏草原最勤劳的人。东日布最让我钦佩的手艺是喝醉之后拉四胡唱江格尔的故事、格萨尔王的故事，我听入迷了，差点飞进在炉子上滚开的奶茶锅里。东日布的四胡说唱轻声慢语，像说话，像倾诉，像哽咽，又像滔滔不绝的河水。可是，加里曼丹岛只有猿猴的长啸和大雨落在棕榈叶上的噪声，听不到蒙古语说唱，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还想知道东日布的儿子查干巴拉上学了没有。你记得吗，镇里的小学撤销了，所有儿童都要去旗里读小学。东日布犹豫不决，他如果陪查干巴拉去旗里念书，家里的羊没人放牧。查干巴拉不去旗里读书，会变成没文化的人。后来查干巴拉去旗里读书了吗？请你在回信中告诉我。还有，东日布的老婆乌云山丹在窗台下栽了一片波斯菊，这是去年夏天的事。这些波斯菊今年春天开花了吗？东日布家的黄狗涅斯是我的好朋友，我每次从外面飞回窝里，他都仰头叫三声。我飞到了南方，黄狗涅斯会找我吗？他会不会抬头看燕子巢，盼望我早日飞回去？有一次，东日布的雪青马宝郎耳朵上落了一只蝴蝶。他抖动耳朵，那只蝴蝶飞走。过一会儿蝴蝶飞回来，落在宝郎另一只耳朵上。宝郎抖动那只耳朵，蝴蝶飞一圈落在这边的耳朵上。想起这些情景，多么愉快啊！

加里曼丹也有蝴蝶，但没有马。我想念你们，亲爱的洗脸盆，收到我的信后，请你立刻回信告诉我东日布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爱你的燕子

屋檐下接雨水的洗脸盆给越冬的燕子的回信

亲爱的燕子：

你的信收到了。哈哈，你骗我，什么站起来走路，胳膊垂地的猿猴，连续七十七天下雨，一秒钟也没停。我才不上你的当。世界上根本没有加里曼丹。万度苏草原往东走是翁牛特旗乌丹镇。有一个牧民叫丹巴，他是大山丹的父亲。世界上没有其他丹。

你说你那个地方周围是大海，是乌力吉木伦河、羌木伦河、锡林郭勒河、西拉木伦河连续绕一百圈形成的岛，这简直是笑话，逗得我哈哈大笑。我估计这就是你写信的目的，让我快活。

我是夏天接雨水、冬天堆雪花的洗脸盆。我还在老地方——东日布家西屋的屋檐下面，现在盆里盛满了雨水，这是昨夜下的雨。你猜我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是听雨水的滴答声。雨停了，从屋檐滴下的水滴，滴答滴答。好像有一只狐狸悄悄走进东日布的院子东张西望。他的脚步声暴露了他的行踪，那就是滴答滴答。白天从屋檐滴下来的雨水落进盆里，跳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没有蚂蚱高，但也溅起水花。你说的那对鸳鸯还在洗脸盆底下趴着。最初我以为是真鸳鸯，被太阳晒昏了。盆里装满水，鸳鸯有可能浮起来，就像泡海蜇那样。这么多年过去了，鸳鸯还趴在盆底下。我才知道这是画上去的画。

你想知道东日布现在干什么吗？他现在成了村主任。每天早上，他穿上蓝地绣银团花的蒙古袍，戴上麦秸编的白礼帽和一副墨镜，到村里的文化广场讲解万度苏草原的历史。他说的历史是瞎编的，每天讲的都不一样。他说格萨尔王曾经在万度苏草原进行过一场激战，在博格达山上能捡到遗留的盔甲碎片。他还说乌力吉木伦河的源头是天上的银河。从乌力吉木伦河溯流而上，能到达星空。第一站是大熊星座，第二站是仙女座，真正到达源头，星星像矿石般从一个巨大的黑洞倾泻而出。星星最早是冰块，它们在夜空流淌融化，变成了乌力吉木伦河。东日布给每位游客发一个塑料碗，让他们尝一尝乌力吉木伦河的水，说这就是天上银河的水，治痛风。

东日布的老婆乌云山丹栽的格桑花今年长得比去年高，有窗户第一层玻璃那么高了。每一朵花上都有一只蜜蜂在摇晃，想把花折断，但花并没有断。波斯菊茴香似的叶子依然在风中摇摆。东日布的儿子查干巴拉没去旗里上学，他说上学没意思，不如在家放牧。他每天把羊赶到博格达山南麓的草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笛，坐在那里吹笛子。他说长大开一个草原民宿，在蒙古包里给客人们吹笛子。黄狗涅斯正像你所说的，每天傍晚坐在地上看房檐的燕子巢，他盼望你早日飞回来。有一次，一只麻雀钻进了你的燕子巢，黄狗涅斯怒吼，麻雀吓跑了。东日布的雪青马宝郎仍然享受尊贵的待遇。东日布每天早晨用刷子为他刷毛，然后骑着到乌力吉木伦河边跑一圈。马喜欢奔跑。跑完了，东日布领着马在草原上漫步落汗。宝郎一边走一边闻地上的花朵。

家里就这些事，没有其他事了。我猜你躲在博格达山的山洞里给我写信，想让我们想念你。好吧，我告诉你，窗台前的格桑花想念你，东日布的老婆乌云山丹在菜畦子里种的青椒黄瓜和西红柿想念你，外屋的铁锹和高靿水靴想念你，锅台的炊帚、酱油瓶子、铲子和盖帘想念你，东日布东屋的被子、褥子、枕头想念你，墙上的镜子、相框，顶棚的电灯想念你，地中间的铁炉子想念你，东日布老婆乌云山丹锁在红箱子里的钱也想念你。快回来吧，燕子！

爱你的洗脸盆

END

刊于《当代》2025年1期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出版作品集 121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年度中国好书、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内蒙古文艺杰出贡献奖金质奖章、赤峰百柳文艺奖和一匹蒙古马。长篇报告文学《最深的水是泪水》改编为电影《烈火英雄》，获华表奖最佳故事片。作品入选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与试卷。现居沈阳，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辽宁省文史馆馆员。

稿件初审：郑世琳（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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