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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性侵13年后她选择了死,文学竟也是暴力的帮凶

新京报书评周刊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5-10 08:42

正文

这是最近几天让很多人最愤怒、揪心、痛苦的新闻。


4月27日,台湾作家林奕含因不堪抑郁症的折磨自缢身亡,年仅26岁。而她的抑郁与死亡的背后,是年少时曾遭受老师诱奸而留下的严重心理创伤。她将这些经历写进了今年2月出版的长篇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她用极细的工笔去刻画那些侵害和侵害下的心理感受。她面对镜头讲自己怎样创作这本小说,她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然后,8天之后,她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她离开之后,她的父母才告知世人:房思琪就是林奕含自己,这本书是她的自传。这位芳华之年的姑娘,用她的文字,用她的述说,又终于用她的生命告诉人们,性暴力有多么残酷,在文学美丽之下的性暴力又有多么令人绝望。



撰文  |  新京报记者 张畅


26岁的林奕含自缢而死。

 

在此前的各路报道中,她被冠以“美女作家”的名号,美丽、优秀、懂事,几乎活成了所有人羡慕的样子。



但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她却借房思琪之口,吐出了多年来压在心底的秘密——曾经被老师诱奸。


林奕含死了。得知真相的人们怒了。他们人肉那个老师,市长和法律介入,形形色色的讨伐或纪念文章铺天盖地。善良的人们想以这些方式,让她“死得其所”;也想以这样的方式,掩盖对自己曾经毫不知情的愤怒。

 

美女作家、26岁、自缢、诱奸……如果剥离这些吸引眼球的元素,如果同样的遭遇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人身上,它的后续又会是什么版本呢?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不止一人因此而痛苦,不止一人因此而死。除了吵嚷,我们该做什么?吵嚷过后,我们该怎么办?

 

真相和反思总是迟到的。除去容貌、女作家、抑郁症患者、性侵受害者的身份外,那本让人压抑和痛苦的小说、她自杀前8天录制的十几分钟的受访视频里,林奕含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想说什么?而除了惋惜、控诉、愤懑之外,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屈辱的书写

“我无意也无力改变社会的状况”


“作为小说的写作者,这个故事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我的书写是非常堕落的书写,是屈辱的书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书写。”在自杀前8天的受访视频中,林奕含穿一件粉色上衣,语气平静,只有说到书中关于房思琪的细节时,才会哽咽,停顿,短暂地闭上眼睛,似在平复自己。彼时,距离她被男老师诱奸,已经过去13年了。



林奕含在自杀前八天的受访视频。


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时候知道她这段经历的。据东网5月6日报道,林奕含的父母在5日深夜表示,还有三名女生遭受同一位老师的伤害,而林奕含为了保护这三位女生,坚持不肯透露她们的姓名。林父发消息称“轻轻地诚挚地拜托大家”,“请记住她的遗愿,是预防”,“而不是追究任何个人”。有哀伤,也有掩饰的成分。


林奕含父母发布的声明,称“她写书的目的,是希望社会上不再有第二个房思琪”。


如果说遭受性侵是痛苦的,那么目睹同样的痛苦在不同的生命个体身上发生,得知有人想替她粉饰,则构成了她的屈辱。可惜,书写本身,并没有为这痛苦和屈辱带来改变。林奕含引用了阿多诺的那句:“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经历奥斯维辛的人,在书写这段黑暗历史时,尚且对“这件事不要再发生”抱有希望;而在林奕含看来:“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在书写的时候,我很确定,这件事不要说在台湾,在全世界,现在、此刻,也正在发生。”

 

她说对了。


今年3月,《“女童保护”2016年性侵儿童案件统计及儿童防性侵教育调查报告》显示,2016年发生儿童被性侵案件数量433起,比2015年增加93起。受害人778人,其中719人为女童,占92%。被性侵的儿童以7至14岁的中小学生居多,受害者年龄最小不到2岁。



限于诸多因素,性侵儿童案件难以全部被公开报道和统计,被公开的案件仅为实际发生案件的冰山一角。

 

小说中的房思琪因为被性侵而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唾弃,她经受着略过爱情直接抵达性的巨大失落,在自尊心和社会性禁忌的双重驱使下隐瞒、自责、抑郁,甚至在无路可走时自我催眠说,自己爱上了老师,想用爱来抵消性侵的伤害。当她向父母求助时,却一次次被无视。


被老师性侵后,房思琪想告诉母亲,就试探地说,学校里有学生和老师在一起了,妈妈却冷冷地回一句:“一定是那女生很骚。”她立刻闭了嘴,知道自己再不能提起。她还曾在饭桌上对母亲说:“我们的家教好像没有性教育。”母亲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


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敎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敎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小说的最后,房思琪疯了。真实故事的结局是,林奕含死了。

 

儿童心理学家宫学萍在接受《新京报·书评周刊》采访时说:“儿童性侵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往往是试探性的,试探哪些儿童可以实施性侵犯。这时当父母从孩子的只言片语或者日常反应,比如恐惧、性格突变、身体淤青、睡眠紊乱、暴食等行为中发现反常,需要尽早介入,防止更多伤害发生。”而且,很多家庭对于性没有足够的接纳度,父母会采幼稚的防御机制,闭口不谈,这就很容易出问题。通过谈性,父母其实是在滋养和孩子之间的亲子关系。很多被性侵的孩子之所以不会向父母寻求支持,往往是因为不信任他们会保护自己。

 

林奕含说:“奇怪的是,没有人要我讲内心那个很庞大的骚乱、创伤、痛苦,没有人知道我害怕睡觉、害怕晚上、害怕早上、害怕阳光、害怕月亮。”

 

伤害发生后,疗愈是艰难而漫长的。“很多心理创伤没办法回到原初,但需要被确认,确认孩子是受害者,并且告诉孩子,她没有过错。在家庭内部要得到确认——这是创伤疗愈的第一步——这样孩子才能感到自己经历的东西是真实的,对自己达成谅解。”宫学萍这样说。



质疑与警惕

语言之美或是杀戮的帮凶


如果简单粗暴地总结《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主题,只是一位男老师利用职权,诱奸、性虐待女学生的故事,这在文学书写中并不罕见。回看林奕含和她笔下的故事,读者很可能会联想到同样因自杀死在26岁的台湾女作家邱妙津,想起《蒙马特遗书》中炽烈的同性之爱和爱而不得的痛苦;想起因自杀死在31岁的美国女作家西尔维娅·普拉斯,以及《钟形罩》中一个女人的孤独、绝望和挣扎。


但林奕含在书中真正叩问的,除了显见的强暴带给人的灵肉之痛外,还有语言和艺术的魅惑本质。


他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她一个满口难字生词的国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


作为一个对文字怀抱信仰、自称“迷信语言”的人,林奕含一直都坚信古人所云的“诗缘情而绮靡”和“思无邪”,即一个人用诗的方式说出情话时,应该是言有所衷的,应该是真诚的。作为一名资深的“张迷”,她一边质疑胡兰成强暴小周、辜负张爱玲在道德伦理上的正当性,一边又不得不承认,他在《今生今世》里写下的关于张爱玲的文字是难得“清澈的”,这让她在文学的审美意义上心向往之。


可以说,一位是胡兰成,一位是现实生活中的“李国华”(书中施虐的男老师),让她受困于语言的表征与道德内核的断裂,她因而质疑语言、艺术或许只是表象:如果语言,这一人类文明的楼宇的地基,都不再发乎心,不再真实,那么人该信仰什么?


林奕含。


“整个故事最让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越五千年的语境和传统?……(胡兰成)这个思想体系有很多裂缝,他就用语言、修辞,各种譬喻法去弥补,以至于这个思想体系最终变得坚不可摧。”她在生前接受采访的视频中这样说。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她听不听得进去无所谓,李国华觉得自己讲得很好。平时讲课的效果出来了。     (摘自《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老师看上去是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说:“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计程车直驶进小旅馆里。    (摘自《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有多少人,正运用类似这种以语言、修辞填补的所谓“思想体系”,坑害无知的人?又有多少人,因为深信这一“思想体系”,而成为受害者?林奕含在自己13岁成为这个体系的受害者之后,思考的正是施害和受害的语言根源。在她看来,恰恰是高度艺术化的语言,掩盖了犯罪,成为施暴甚至杀戮的帮凶。

 

而瓦解林奕含对语言的信的,还有写作过《大河湾》的印度裔作家奈保尔。他于2001年获得诺贝尔奖,作品广为流传,现实生活中却嫖妓、大搞外遇、虐打妻子和情妇。当然,我们无法从道德层面否认一位艺术家的高超技艺,但林奕含却由此追问:“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可以想象,单纯看这个问题本身,有人会觉得它幼稚,矫情,自恋,甚至不值一提。但林奕含的本意并不是借《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表达情感上的发泄,按照她的说法,是在“达到所谓艺术的高度”的基础上,探寻自己“变态的写作和艺术的欲望”。简单说,就是保证小说艺术性的同时,探寻自我痛苦的根源。

 

她最终探寻到了什么呢?

 

她发现自己居然也成了这杀戮的共谋。

 

“我的整部小说,到我的书写行为本身,都是非常非常巨大的诡辩,都是对艺术所谓真善美的质疑。”她原本想借这本书,解答之前关于艺术和语言的困惑,把由性侵实施者“巧言令色”构筑起来的“思想系统”的裂痕公诸于世,结果却绝望地发现,自己也在运用语言的魅惑,对抗由其搭建起来的罪恶。她握着一把曾经挥舞过无数次的利刃,想要劈开冰层,救赎自我,却发现冰封即利刃,利刃即冰封——注定无解。

 

这就是为什么,在小说的结尾,怡婷说:“我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本身辜负了她们。”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版本: 台湾·游擎文化 2017年2月


对于林奕含而言,是文学教会了她以真,以善,以美,最终却辜负了她。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以文明的方式被诱捕:“人们被教育要服从权威,敬仰权威,我们将对权威的想象投射到好像握有权威的人身上,直到幻灭那天。”

 

林奕含走了,希望她不仅只出现在这几天的公号文章里,或成为无聊的消费品。

 

希望有朝一日,人们想起她时,能记住她的质询、反思、挣扎和痛苦。希望这擅长遗忘的时代也能一并记住,还有很多人和她一样,曾经经受、正在经受、即将要经受同样的挣扎和痛苦。

 

而我们,不应该冷漠旁观。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张畅;编辑:小盐。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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