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黄永年、黄裳诸先生的文章，知道了五十年代古书价格之低，再看今日上至过云楼专场，下至三流拍卖公司的古籍小拍，价码无不直冲云霄，真是前尘梦影兼瞠目结舌，怎么形容都不为过。生逢季世，我等穷人却偏要买些古籍玩玩，是很不合时宜的。什么宋元旧椠、名人抄校、嘉靖白棉纸、明清铜活字，与我既无缘，且亦无份，现实的选择无非是在清刻里碰碰运气，万历以降的明刊中找找残本而已。可庆幸的是，几年下来，多少买到了一些别人看不上、却可敝帚自珍的小东西，清刻本《潄石山房律赋》、《潄石山房诗抄》便是其中之一。
《潄石山房律赋》四卷《潄石山房诗抄》一卷，清赵九杠撰。赵九杠，字薇卿，鄞人，生平未详。查询网络资料得知，赵氏为道光二年壬午（1822）优贡；此外，道光二十年刻本《四明律赋锦粲集》收录赵九杠《君子营赋》，同时收录徐时栋等人作品，可知赵氏是生活于嘉道年间的宁波文士。
先购入的是《潄石山房诗抄》，得自2011年9月的网络拍卖。之前此书曾上拍并成交，但买家最终毁约未付款。笔者错过了这次拍卖，事后翻看拍卖纪录才偶然发现。值得一说的是，卖家显然事先做了功课，拍品标题称“孔网首见，清刻本《漱石山房诗钞》（不分卷一册全，其中有《天一阁歌》珍贵史料）”，拍品说明则是：
该书极稀见，有媒体数年前曾报道：《漱石山房诗钞》的发现，特别是书中《天一阁歌》的闻世，成为研究著名藏书楼天一阁的珍贵资料。该书之前在孔网首见。
按照网络拍卖的一般情形，这类具有“卖点”的拍品较之同侪，往往可得善价。买家之所以毁约，大约也是因为惑于拍品说明的宣传而冲动出价，事后又觉价昂，遂违约放弃。
笔者看了拍品说明，同样颇为好奇，于是顺手做功课，结果有惊喜。翻检《清人别集总目》，赫然称《潄石山房诗抄》仅上海图书馆有藏，四卷，另有《潄石山房律赋》四卷。《总目》基本是按照各馆馆藏书目（或卡片）著录的，难免有不准确完备之处，于是本人查询了国图、上图、北大、南图、中科院等几家大馆的馆藏古籍书目网络数据库，再翻检了手头的几种馆藏古籍书目，竟然真的仅上图藏有一部（事后在网络上查到，宁波市图书馆可能藏有一部）。这样的搜索当然谈不上完备，但已是一般买书时做功课的极限了，即便此书在未查及的某家或某几家图书馆有藏，但以上几家大馆未藏，仍可说是很罕见冷僻的书了。
另外，《总目》有一个好处，就是大多撰有作者小传，而赵九杠未有小传。笔者只能通过拍卖所附书影显示的卷端题名，知道其为宁波人。显然，赵氏是名气不振的地方文人，宜乎其集流播未广，大约当时刻印的数量有限，后来也无人会翻刻他的集子，如此随生随灭，自生自灭，时至今日，传本自然不会太多。
查考《诗抄》的馆藏状况之后不久，此书再次上拍。这次终于没有错过，之前翻书做功课花了些时间，拍卖过程却波澜不惊，竞争并不激烈，几个回合下来，以低价得之。过了数日，姗姗邮至，展卷一观，知其不分卷，无序跋，按诗体编排，先五言长排，次七言长排，次五古，次七古，而无五七律绝。每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白口，单鱼尾，四周双边，行间无栏线。字体板滞，有明显的坊刻风气，应是清中期刻本。从最后一点可以看出，赵氏不仅名气有限，财力似乎也不充沛，是以其集只能以难称精良的面貌行世。
另外一个疑问是：笔者手头的《诗抄》似乎首尾完整，但作为诗集，其中无一首五七律绝，总觉不太正常，从这个角度来说，此本又有非足本的嫌疑。此外，上图所藏《诗抄》为四卷，而此本不分卷，两者似乎不是同一版本（后得友人杨丽莹女士帮助，确认两者版式字体不同，并非一本）。或许笔者藏本刻印在先，收诗较少而为一卷，上图藏本在后，收诗较全而分为四卷？要解答这一问题，仍需与上图藏本进一步比对。无论如何，所得《诗抄》是未经著录、与上图藏本不同的版本，能够得到这样冷僻的清刻本，自是美事。
由于买到了《诗抄》，笔者遂开始留意《总目》中著录的《潄石山房律赋》。无巧不成书，两个月后，一位福建卖家上拍了《潄石山房律赋》四卷四册，我不巧错过，所幸最终流拍，最后在卖家的网上书店搜索购得，价止四百。赵某人的《诗抄》、《律赋》，遂被笔者有惊无险地纳入囊中。
案，《律赋》四卷，每半叶九行，行二十字，粗黑口，单鱼尾，四周双边，行间无栏线，卷前有目录。如书影所示，其版式、行款、字体皆与前述《诗抄》不同。特别是字体，《诗抄》系方体字，《律赋》则为写刻，但刻得粗劣，露出坊刻气息，这大约与赵氏财力不济有关。此外，版式与刻印风格的不同，说明两者刻非一时。又承杨丽莹女士告知，上图藏本《诗抄》与《律赋》此本，版式、行款、字体相同，说明当时系合刻。
《律赋》收赋一百首，前述《四明律赋锦粲集》所收《君子营赋》为此书卷一第二十一首。《律赋》收录作品不少，但颇多“方今圣人御宇，寰海扬仁”、“我皇上深仁远布，至德光临，陈豳风之旧业，凛无逸之良箴”之类的颂圣之辞，格调不高，也少见佳者。相比之下，《诗抄》中的肉麻话少一些。至于最受我辈关注的七古《天一阁歌》，骆兆平《天一阁藏书史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未收，有网络爱好者纂集《补》将其补入，但未说明来源。笔者试将其与所藏本比对，发现多有出入，兹全录于下：
四明嶻嶭凌苍青，中有书库钟仙灵。
东內杰阁高建瓴，丹黄卷轴充牕庭。
构者谁欤姓名馨，吾乡司马遗典型。
当日丰氏寖彫零，搜藏万卷等覆瓶。
得公一一驱鼤鼮，隐约照见囊中萤。
周遭文石透珑玲，残编蟊简一线钉。
循流溯派分渭泾，捆载络绎来吴舲。
以此罗列盈书櫺，上穷部略旁碑铭。
博学惊走王深宁，何况洪钟撞以莛。
我亦登阁穷沧暝，寒牕一灯光荧荧。
其时七叶生阶蓂，桂魄澄空摇湖汀。
观书观月寒发硎，一洗凡陋浇青醽。
伟哉前贤烛晦暝，问途何至迷晆可。
我闻亭水曝书亭，武林卓氏称传经。
琴川汲古风泠泠，绛云玉轴飞春蒤。
此书曾无厄运丁，或云祝融避元冥。
天生地成渊长淳，鸣泉淲淲循簷铃。
我羡云礽涧户扃，高曾规矩留聪听。
叠荷龙章贲彤廷，书城高筑崇藩屏。
名公巨儒车辙停，荣光东射文昌星。
案，网络文本“当日”作“当年”，“蟊”作“螙”，“发”作“法”，“晆可”作“畦汀”（当作“畦汀”）,“蒤”作“萍”（当作“萍”），“或”作“戎”（作“戎”当误），“淳”作“渟”（当作“渟”），“云初”作“云礽”（当做“云礽”），“淲淲”作“囗囗”。一首七言古诗，竟有如此多的出入，委实出乎意料，同时可见所得或非足本，但仍不可废。
前后两月之间，一度交臂失之，最终却得以不到800元的代价获得此稀见清人别集，不能不说是运气极好的幸事。有人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真是知人雅言。唯所藏本无序跋、封面、牌记，不知是否原无，抑或佚去，暇时当取上图藏本证之。
作者简介：石祥，男，1979年生，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古典文献学研究。
感谢石祥老师赐稿！本文原载于《天一阁文丛》第12辑，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策划：文止
排版：饮冰姑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