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杨一 吕啸 姜昊珏
城市的变迁,人口的流动,包括生育政策的不断调整,传统养老模式正受到来自各种力量的挤压而改变。 编辑 吕啸 姜昊珏(03:18)
——“过年了,老人春节期间被接回家过还是呆在敬老院里?”
——“其实,很多脑子清醒的,能走能动的老人,他们开明一点,觉得自己是子女负担,不愿意回家给子女造成麻烦,所以他们情愿过年在敬老院,也不需要子女把他们带回去。但是,他们内心还是很渴望回家过年的”。2017年1月24日,春节前三天,上海市静安区颐美敬老院院长顾婷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这样回答道。
从颐美敬老院的六楼屋顶望出去,四周已开始拆迁。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家里有一张自己的床
敬老院是由一座老旧厂房改造而成,受环境制约,条件颇为艰苦。院方设法将六楼屋顶清理出三分之一面积,打造一间阳光房,冬日暖阳穿过玻璃打在身上,一扫南方的阴冷湿气,和煦温暖。
一桌四人,三女一男搭档一道搓起麻将,各自面前堆放着一叠5分硬币。硬币上的年份标示发行年份为1957年、1984年不等。朝南坐的是夏巧林阿婆,96岁,她的上家是86岁的语文老师张睿英,“对天门”(麻将座位的一种说法)阿婆92岁,下家老阿叔年纪最小,67岁。他们的年龄远远大于硬币上的出厂年份。
老人在六楼阳光房搓麻将,每天12:30到16:00,风雨无阻。
老人搓麻将,算得都很清楚。
四位老人打着卫生麻将,不嬉不闹,严肃认真,不放过任何一次和牌机会。当天,上家张老师一炮两响出冲让96岁的阿婆很开心,但是张老师直到付了钱也未能意识到自己的双重失误。三个小时下来,夏阿婆赢了3块钱,九天后的年初六又输掉7块。夏阿婆举起拇指、中指和食指放在眼睛和耳朵边,划来划去,用上海话念叨“七块来,七块来”。看上去,这场“游戏”造成的损失似乎确实让她有点沮丧。
夏阿婆育有7个孩子,四男三女,自己从未上过班,所以也就没有退休金可领取,养儿防老对从旧社会过来的女性来说,还真的就靠多子多福。来自安徽的护工侯玉萍告诉澎湃新闻,老人过年没有回家,但是平时子女倒也常来探望,一旦多日不来,“夏阿婆就骂人,上海话骂起来老难听的”。
一炮两响的张老师常常沉醉于自己的世界,实际入院5年,她自述才半年。心里惦记着要回家,“只有在家里心才踏实”,但是又愁家里没有人一起搓麻将,三餐也不及敬老院有规律。她刨了几口盘中菜,又嫌菜难吃,提出还是能回家的好。86岁的张老师的世界逐渐进入混乱、模糊的阶段,但还能记得自己有两儿一女,家里有一张她的床。
张老师以前在小学教语文和数学,目前靠药物对抗抑郁症。
95岁的陈学鸿思路清晰且健谈。80年前,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从扬州来到上海十里洋场,又进入大世界游乐园边上的沪光理发店当学徒,每日迎来送往的客人让他增长不少见识,“开了脑洞”。打杂加学徒十年后,他终于成为一级理发师。“一级理发师很难的”,老人扬州口音夹杂着上海话,滔滔不绝,左边嘴角泛起的白沫越聚越多。
他感恩社会主义国家给予他幸福的晚年生活,感恩两女一儿都有出息,尤其是每每想到在美国公司上班的儿子,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自己因年老体弱带来行动上的不便或者困苦,老人一点儿都不觉得是大问题。
陈学鸿老人在自己的房间看综艺节目。
没人聊天的时候,老人一个人在阳光下缝补袖套,断续着自言自语。除夕夜,老人被儿子接回家吃了顿年夜饭,吃完又送回敬老院,一个人呆在床上看了春晚。来敬老院5年,他已习惯于此,抱守着不给人家添麻烦的处世态度。他说的“不给人家添麻烦”,也包括给护工。
这块钻石表是陈学鸿的儿子大学时代买的,现在由老人每天佩戴。
陈学鸿老人过年收到的礼物。
老人独居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朝北房间,室内搁着两张床,一张是他自己的,浅蓝色床单,整洁干净,对面另一张床空置着,堆放着亲人探望时带来的各色礼物,花花绿绿的包装盒将小屋子映衬出几分年味出来。
谁来为我养老
颐美敬老院现有80多位老人,其中最年长103岁,年纪轻者57岁,平均年龄在88到89岁。顾婷和她的家人在这里经营了九年。“(子女)有每天来的,有一周来一次,也有一个月付费时来一趟的,甚至几年不来,至死也不来的”,顾婷院长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里都被充分放大,每天围绕在老人身边上演。她表示,自己是85后,将来父母老了宁可请阿姨上门提供服务,也绝不送去敬老院。“可能工作两年下来看的很多,不能说(家属)不孝顺,每家的问题也不一样,但(将老人)丢在敬老院不管的,比比皆是”,顾院长补充道。
被允许下床活动的老人,为防止其摔倒,将他们固定在床的扶手边,确保安全。
养老院时常遇到家属将老人送过来后,便什么事都归敬老院管的情况,院长顾婷强调院家双方共同的协作与面对。
部分老人的饭菜被打成糊糊,不需咀嚼,方便吞咽。
一名老人突然毫无缘由地哭了起来。
城市的变迁,人口的流动,房价的暴涨,包括生育政策的不断调整,传统养老模式正受到来自各种力量的挤压而改变。
在周边一片拆迁的废墟之中,坐落在上海苏州河畔的颐美敬老院显得些许突兀。
一名老人在护工看护下晒太阳。
老人在自己的小屋里喝水。
今年虚岁100岁的陆秀珍老人8年前被家人送到敬老院,幸运的是老人得到五个子女的轮流看护,加上护工的专业护理,老人目前除了耳背,无法下地行走,但是健康状况稳定,每天还看会儿电视节目自娱自乐。陆秀珍老人的三儿子华老伯不禁唏嘘,当今社会变化很大,送父母去敬老院或许也是不得已的事,但是如果家人再不好好照顾他(她)们,“那就等于(将父母)‘斩草除根’,从家庭中剥离出来,这不是养老,而是送他(她)们去死啊”。但他却不愿再多说,“何必呢,得罪人”。
晚餐后,虚岁100岁的陆秀珍在看电视机里的旅游促销节目。这位老人的5个子女天天过来照看,陪老人说话,连护工们都称赞并羡慕她。
有阳光的日子,老人喜欢扎堆去六楼阳光房晒太阳。
地处市中心的颐美敬老院。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朱玲曾撰文写到,“机构养老并非高龄老人唯一的选择。何种选择最优,取决于老人所处的社会经济环境、自身的财务和健康条件以及居住偏好。” 随着劳动适龄人口比重将持续下降,老龄化程度和社会抚养水平持续提高,高龄病患老人的照料,已成为国家面临的一个社会经济问题,并与每个人切身相关。
在澎湃新闻记者实地采访中,大多数老人平淡地表示习惯于偶尔被家人带回去或者在饭店聚餐一次,结束后再被送回敬老院,“家里那张床早已拆掉,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