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代普遍的、哲学化的、博爱天下的语调,论及德性与幸福,总是把“我们自己的理想”强加于每个遥远的异邦,历史上每个古老的时代。但这种唯一的理想,能否作为判断、批评或颂扬其他民族和时代之风俗的不二标准?善难道不是遍洒人间?既然善不是人性的一种形式、单独的一个地区所能穷尽,它以千万种形式遍布各个大陆、各个世纪,像永远的普罗透斯,不断变着样子。更进一步说,随着这普罗透斯变幻不定、永无休止,人类总还是人类,即便他并不追求更大的德和个人幸福。然而,我们可以在这不断的努力中清楚地辨出天意。这正是我的伟大主题!
迄今,那些曾经试图解开世代演进之谜的人,大多抱有如下想法:进步乃是朝向更大的德和个人幸福。为了支持这种想法,他们粉饰甚至生造出一些事实,忽略或是压制另一些相反的事实,把一些东西整个掩盖起来,并用诸如“启蒙”这样的词替代“幸福”,用“更多、更好的思想”替代“德性”。这样,他们虚构出“世界之普遍的、持续的改善”,没有人相信,至少真正学习历史和人心的人不会信。
其他一些人,认识到这种假象的麻烦,却苦于不知道更好的,只看到恶和德如气候一般各处无常,完美如同春日新芽生而又灭,人类的习俗和禀赋像秋风落叶一般翻飞。没有计划!没有进步!无非是永无止尽的变化!无非是织了又拆、拆了又织,像珀涅罗珀的针线活!这些人跌入一个漩涡,不相信所有的德性、幸福和人的目的,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全部的历史、宗教和道德。近来哲学最新的时尚(尤其在法国)正是怀疑!这种怀疑用千百种方式表现出来,但总顶着一个炫目的头衔:“以世界历史为依据!”历史中的矛盾就像大海中的波涛:要么把你的船彻底击沉,要么你奋力从残骸中抢回的一些道德和哲学的碎片,几乎不值一文。
可否存在明显的进步和发展,但却是在比我们通常所想的更高的意义上?你看到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了吗?看它如何从涓涓细流发源,渐渐壮大,这里分叉,那里汇合,蜿蜒迂回,越来越宽,越来越深。但是,无论它路线怎么走,总还是水!河流!水滴汇聚!它无非是水滴,直到一头扎进海洋!人类难道不是一样?你可看到那棵蓬勃生长的大树?那繁衍兴旺的人类?人类必须历经生命的各个历程!每段历程显然都在进步!它们都在共同努力、持续向前!每段历程之间都看得到停滞、革命、变化!尽管如此,每段历程都在其自身之内有它自己幸福的中心。青年并不比天真无邪、心满意足的孩子更幸福;安详的老者也并不就比精力充沛、正当盛年者不幸。钟摆用均衡的力摆动,纵使是在接近弧顶处摆的快,接近静止处摆得慢。但这奋进时时刻刻从不停止!我们从不是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时代:我们有前人打下的基础,我们又再为后人做柱打桩,除此之外并不多求。自然中正是如此类推——这是神现身在一切造物之中。显然,人世中也是如此类推!没有希伯来人就不会有埃及人;希腊人在埃及人的作为上再接再厉;罗马人则高高站在整个人类的肩头。这才是“进步”和“持续发展”的真实含义,即便没有哪个单独的人从中得利,人类却是一步步走入整体辉煌!人类成了这样一种东西——浅薄的历史学为其大吹大擂,实际上却是什么也不懂——它成了天意在人间的舞台!它成了这样一种东西,即便我们不能立即看清楚它的终极目的;它成了神的舞台,即便我们看到的,只是个别场景的开演和落幕。
至少,这种视角要比武断地把一切混作一处、从这里或那里挑拣出孤立的历史谜团的哲学更为宽广,那种哲学要把整个历史变成蚂蚁的游戏,各个孤立的禀赋和力量毫无目的地挣扎,一片混乱,人在其中放弃了对德性、目的和神的希望。如果我能把这些分开的场景串接起来而又不把它们弄得混乱,该有多好!如果我能表明它们如何彼此关联、彼此生发、彼此融会——表明它们各自都只是历史的某个瞬间,只有通过历史的进步,才能成为更高之目的的手段——该有多好!这样运用人类历史是多么高贵!这样来鼓励我们希望、行动、信仰——纵使我们并不能看见全部,甚至一无所见——该有多好!……
概括言之,当哲学家最真诚地希望扮演神,自信满满地计算着世界的完美,就是他最野蛮无知的时刻。他彻底相信所有东西都是按直线有序进行,一人接着一人,一代接着一代,都在依着他的理想逐渐进步而臻完美!只有他能够揭示出这进程中的德性与幸福。事情偏偏这么巧,任何东西最后都回到他这里来:他是存在之链上最终、最高的一环,万事万物在他这里达到顶点。“看啊,这世界已经成就了何等的启蒙、德性和幸福!看我!我高高站在世界之巅!我是世界标尺之金舌!”
那天与地之间最微弱的回响也能交给他东西,这样的哲学家却未曾想过:真实世界中人只能是人,相较于其他一切,他无非是人。要在人身上看出天使或恶魔的形貌来,只能是幻象!人不过处在这两者之间:时而叛逆,时而消沉;欲求时积极进取,悠闲富裕时又散漫怠惰。若没有天赋或荒废才华,人类将一无是处;但既得了这天赋,他们便可逐步改善而臻于完美。人是善与恶画成的象形文字,满满地写在历史书卷中!人啊!总归不过是命运的工具!
哲学家未曾想过,这个难以捉摸的双面的造物,可以用千万种方式塑造,而且,依着我们世界的构造,几乎必得如此;在造物界的气象万千、时间流转中,必定有与特定的民族和时代相连的德性,在一处无须护育即开花结果、蓬勃兴旺,在另一处则悲惨死灭或枯萎凋零;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且为必要,但在万变的外壳下,人之本性和幸福的核心却可以保持,而且看来也必将如此(也就是历史学、心理学和政治学之物理,关于此我们这个世纪显然已经有太多的空想和遐思了)。
哲学家未曾想过,如果全世界所有地方、历史上所有时代、所有一切人中,都可以找到一个隐藏着的、可以盛纳幸福和德性内核,则这样表明出来的天父的慈爱,是要无限大得多。即便它有不同的发展,也自然地显现为不同的形貌,这内核内在的却只是多种力量联合而成的一个东西。
最后,这位哲学家——这个无所不知的造物——未曾想过,整个人类可以有一个更伟大的天意,每个单独的造物不能遍览无余,恰因为没有哪样东西的最终目的会是某个单独的造物,更不用说是18世纪的某位哲学家或君王。所有的场景必须汇合为一,每位演员都只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是其全部努力和幸福之所系。每个单独的、自我中心的演员都不知道,也看不到合一的整体,但视角正确的观者,平静而耐心地看着整场戏的进行,自是一目了然。
请看那从天到地的整个宇宙!什么是手段,什么是目的?任何事物不都是千万个目的的手段?任何事物不都是千万个手段的目的?全能全知至善之链编织繁复、百转千回,但每一环都安居其位;它在长链之中,并不知链系在何处。每一环都自认为中心,错误地以为周围一切光芒!投射、波涛汹涌都只朝向它这个中心。多美的幻想!但所有这些波涛、光芒和表面的中心,外在的场境在哪里?它是谁?它的目的是什么?
在人类历史之中,纵使历经波涛起伏、未来茫茫无期,除去“全能智慧之蓝图”,可否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如果我们居住的地球,直至最精微处都是展现“神之图画”,那么它的居民的历史难道不是一样?我们的居所不过是一种装饰!是一个场景、一片视野的图画!与之相比,居于世上的人民的历史却是一场永不谢幕的纷繁大戏!是贯穿于一切世纪、大陆和世代的神的史诗!是一个有着千万种变化,却充满唯一之大义的寓言!
这个大义——这个普遍的视角——必在人类掌握之外。你这黏土上的小小昆虫啊,再抬眼看天地之间!当你看到活的宇宙间生生死死的一切,你是否还会自视为万事万物围绕的绝对中心?你难道不是参与着更高的、未知的目的?(没有人问你哪里、怎样或何时)晨星和它身边的微云、你和刚刚被你一脚碾碎的蠕虫——难道不都是参与其中?万事万物都有目的地参与着某个瞬间伟大、辽远、和谐的世界,参与着伟大、辽远的历史长河——这一点无可否认,也是我们不能理解。在造物主充满智慧而又令人困惑的大戏中,它们参与每个当下的事件,也参与人类的全部进程。你能否想象什么比这个要少或与此不同?即便全部的历史对你而言只是一座迷宫,布满千百条通途、千百条绝路,这迷宫仍然是“神的宫殿”,造它是为了神的目的、可能也为了神悦目,但却不是为你!
整个世界是一个深渊,神一眼便尽览无余。我却站在谷底。无论转向何方,都找不到道路。我看到一件无名的伟大作品,但它其中却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名、声响和力量!我并不觉得自己站在所有声响和谐汇聚的那一点上。但是,我能在自己的地方听到那减弱的、令人迷惑的声音也自有一种和谐。这我是知道且听到了的。这一和谐同样加入颂扬的和声,唱给那唯一者听,对他来说时间和空间都没有意义。人的耳朵只片刻停留、听到几个音符,通常都是五音陈杂,令人心乱。很有可能,这耳朵一出来,恰巧碰上调音,不幸被卷入不和谐的漩涡之中。现代的“启蒙”人,不单是想要在一瞬间听到所有的音调,还要听到那最高处的声音!他要反思整个过去的时光,还要代表整个丰富多彩的造物界的目的。这是何等的幼稚狂妄!毋宁说是这样:这个早熟的孩子不过是他前面一个短暂即逝的音符的回音,或整个和弦中的一部分而已!
我站在全能之父伟岸大树的荫庇之中,他的树冠伸展到一切天际,他的树根深入全部世界和渊极。难道我是展翅翱翔于其上的雄鹰?或者是一只乌鸦,栖于神的肩头,每个傍晚为他从凡间带来献物?啊!我若能做这树上一片叶子的一条纤细脉络,该有多好!我若能做宇宙这本大书中的一个小小逗号或破折号,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