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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084 赫尔德 | 又一种历史哲学

三会学坊  · 公众号  ·  · 2019-03-18 08:00

正文


又一种历史哲学


赫尔德 | 文

张晓梅 | 译





本文选自[德]约翰·哥特弗雷德·赫尔德:《反纯粹理性——论宗教、语言和历史文选》,张晓梅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









概括之无力,我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深。如果你描述整个民族、年代或地区,你描述的是什么?如果你把不同的人民和时代汇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串成一条无止尽的河,如大海之波涛,你讲的是什么?这描述的词用在谁身上?如果你接下来把所有这些总结为一个普遍的词,人们无论对它做何感想都可以,那么,这描述的手段是多么不完美!你是多么容易遭到误解啊!


谁曾留意到,一个人的独特性是多么不可言说:把一个人的独特品性明白地讲出来,说清楚他如何感受、怎样生活,说清楚万事万物在一个人的眼中是如何不同、各具特色,因为这个人在用他的眼看、用他的灵魂度量、用他的心灵感受——这是多么不可能?谁曾留意到,任何一个民族的品性有多么深?无论我们怎样钻研它、敬慕它,却从不能找到一个词,可以捕捉它的全部神韵。即便找到一个词,它也绝少能让我们认出这民族的品性,以至于人人都能理解,感同身受。既然如此,我们又怎有可能审视所有民族、时代和国家的汪洋,只用一瞥、一感、一词,便囊括无遗?这个词该是多么死气沉沉、残缺不全、苍白无力啊!一方水土的各色礼仪、风俗、规矩、特性五彩纷呈,必得加上这个词上或在它之前先行一步。你若要彻底理解一个民族的哪怕一个思想或作为,必得先进入它的精神。你必须找到一个入其骨髓的词,通过它深入理解一切。否则,你不过是读出一个词而已。


我们都相信,我们依然拥有希伯来人的慈父情怀、爱家之心和人道本能,我们依然能够拥有埃及人的忠诚和艺术上的勤奋,腓尼基人的活力充沛,希腊人对自由的爱,罗马人的人格力量。有谁会怀疑,我们身上有所有这些品性的种子,缺少的只是时间和机会让它们完全发展?我的读者啊,你看到了吧,问题的症结正在这里。毫无疑问,哪怕是最怯懦的恶棍,身上也会有遥远的倾向、渺茫的可能,成为最勇敢的英雄。但在这两极之间,以他之为人对生命、对存在的全部感受——这个鸿沟多么巨大!即便你所缺乏的,不过是时间和机会,以让你能够把身上的倾向,转化为希伯来人、希腊人,或是罗马人那样实际的成就和高尚的情怀,这个鸿沟也是何等之巨!因为我们现在讲的,仅限于人的本能直觉与实际的成就。为了领会灵魂的整个本性——它统摄一切,人的所有倾向和能力都依着它安排,即便最细微的作为也摆脱不了它的影响——不要把你的答案基于那单独一个词上;毋宁说,你要进入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它全部的历史——你要领会它的每一个细节。只有如此,你才是走在理解那个词的正道上。只有如此,你才会放弃幻想,以为自己是“所有一切存在的总和”。你自以为是万事万物的总和吗?所有时代、所有人民的精华荟萃?这确乎是愚人的标志呢!


民族的品性!必须由关于其禀赋与历史的事实来确定。除了你归于它的禀性之外,一位希伯来族长是否,或可否有其他的禀性?对这个双面的问题,我的回答很简单:确乎如此!他确乎有一些次要的品性,从我说或没有说的话中自可辨明,我,可能还好还有其他同我一样思考其历史的人,都已经用普遍词预设了它们。更有,他在不同的地方,在文化发展的较晚时候,在不同的场景中,可以由非常之不同的品性。莱奥尼达斯、凯撒和亚伯拉罕若在我们的年代,难道不会是名流?但他们不在啊!问问历史吧!我们讲的正是这个。


因此,在各个民族和年代的丰富细节中,若碰到些许矛盾,我绝不会大惊小怪。没有哪个民族曾经或可能长时间地保持不变;每一个民族,就像艺术、科学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生长、开花和衰落各有其时;这些变化中的每一种,都只持续最短的时间,是人类命运之轮可能赋予它的时限;最后,世界上没有两个时刻一模一样;因此,埃及人、罗马人还有希腊人,不会在任何时代都保持不变。聪明人,尤其是历史学家,对我的这些话会有怎样技巧的论辩,我真是想来都心惊!他们说:虽然希腊由众多民族组成,雅典人和皮奥夏人,斯巴达人和哥林多人,却是一模一样。他们问:亚洲不是已有农耕?埃及人不也曾像腓尼基人那样善于经商?马其顿人不也曾像罗马人一样君临天下?亚里士多德不也有莱布尼茨一样长于思辨的头脑?我们这些北欧人难道不是比罗马人更勇武?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全都小异大同——难道不是一模一样?不啊!因为说到底,大同中还是有小异啊!


愚众中那些叫叫嚷嚷的人,喜欢发表类似于此,甚至更糟的言论——而且语气多么不堪——如果你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它们,要对大众讲话就很累人了。同时,你必须明白,那些盲目得连左右都分不清的羊群,会齐声咩咩地叫起来!没有安排、没有秩序,全景图可否存在?不站在高处,你可否视野宽广?如果你把脸紧紧贴在一幅画上,把这里的一小块敲下来,目不转睛盯着那里的一团油彩,那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整幅画面——实际上,你所看的根本就不是一幅画。如果你脑子里满是一个民族,为它迷恋不能自拔,那么你又怎么可能看到整体的历史长河波涛起伏、流变不居?你如何能安排它们,随着它们的轨迹找出每场戏中的关键、静悄悄地追踪它们的余波所及,最终给这所有一切起一个名字?但是,若你无法做到这一切,历史只在你眼前打个照面,匆匆而过——各种场景、人物和时间混乱作一处。你首先要细细审读,学会观察。顺便一提,我和你知道得一样清楚,所谓的全景图,任何一种概而括之的概念,都不过是抽象罢了。只有造物主洞察一切民族的联合为一,看清楚它们各自不同的相貌,却不会只见树木,丢了森林。



那么,丢掉那些头脑狭隘的言论吧,它们毫无见识,不知所云。把历史长河作为一个整体,再来看它的目的,则我们这个世纪对那么遥远而不同的民族的优点、德性和幸福的流行判断,是多么肤浅啊!这些判断依据的只是教科书中的概括!


人性,即便在它最好的时候,也绝非什么独立的神:它必须学习一切东西、不停地被塑造,通过点滴努力求得进步。很自然,它发展出来的,主要是,或者说仅仅是那些有机会历练品德,得以成长的方面。人类每一种形式的完美,在某种意义上只属于某个民族、某个时代,尤其是某个单独的人。只有那些经过时间、风雨、必然性、世间万象或命运无常千锤百炼的东西,才在我们身上发展起来,剩下的则被我们丢弃。心中蛰伏的禀赋和潜能,永远不会变成实际的成就。因此,一个民族可以同时拥有最崇高的德性和最卑微的软弱;它可以毫无规则,表现出令人惊诧的矛盾与不协调。但是,对此惊诧莫名的,只是那些依着自己的时代制定的手册,对德性充满理想主义期待的人,他们是如此痴迷于哲学,以至于试图在一个小小角落找到整个世界。对那些希望从人生无常的风风雨雨中识得人心奥妙的人,这样的无规则和矛盾乃是完全的人性。它们是人的能量与潜力相关于某个特定的目的而有的种种表现,没有它们,这目的就永远无法达到。因此,它们绝非特例,而是常理。


我的朋友,请设想一下,古代近东幼稚的宗教,它是那样忠实于人的生命中最细微的情感,却也包含了种种弱点,依着我们时代的标准,是要被你严厉谴责的。一位希伯来族长,不可能是罗马的英雄,或者希腊的跑步健将,或者海上的商人;正如他不可能是你为了错误地颂扬他,或者忿忿然斥责他,依着自己学究气的理想或情绪而要求他是的那种人。设想一下,参照着后来时代的标本,他在你看来是心肠软弱、贪生怕死、优柔寡断、傲慢无知、游手好闲、迷信愚昧,甚至,当你怒火难消,看他们简直就是卑鄙小人。他成为神、气候、时代和世界历史的舞台所能塑造的东西:一位希伯来的族长!因此,他拥有一些被后世遗落的品性:天真单纯、敬畏神、谦卑爱人。这些品性使得他在后代人眼中永远都是神!若要比较埃及人,一边放着天性快乐的希腊人,他们创造的一切东西都是那样地美,一边放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道主义者,他们的品位如此不凡,头脑中满是智慧,心中装着整个世界——那埃及人该会变成怎样的形象!这样一比,埃及人成了奴颜婢膝、凶残暴虐、迷信愚昧、郁郁寡欢,对陌生人冷酷无情,凡事循规蹈矩,毫无主见。但他们坚忍不拔、忠心耿耿、沉着自持,又怎么讲?希腊人中或有沉迷男色,他们的青年为美色和享乐残暴争斗——你又如何把埃及人的品性和这些东西相比?如果你要一个理想的形象——不管是谁的——你难道会看不到希腊人的轻佻、不忠、没有爱心、缺乏教养、不甚体面?若没有那些不完美,他们身上完美的那些东西又是否有可能达到它们企及的高度?你看,天意自身并不要求理想。它只想在变化中、在传统的渐进中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这要靠唤起新的力量,任那旧事物消亡。噢,你这哲学家啊,身陷地球之北的山谷,握着你所在世纪的玩具标尺,你难道比天意更有智慧?


我们以自己心仪迷恋的古代民族为标准,武断地制造褒贬,用它们来裁度整个世界。这样的判决有何根据?那些罗马人不可能像任何民族。他们的作为无人能够模仿:他们是罗马人。他们高高站在世界之巅,周围的一切都是山谷。他们从少年时起就在罗马精神中锻造成形,所作所为均出于此,永远立在高台之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世界的某个山谷中的一个小民族,以牧羊和农耕为生,不会是像罗马人那样行事的铁打的猛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反过来说,这个民族拥有一些德性,就是最高贵的罗马人也不具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最高贵的罗马人,站在他的高台之上,肩负命运的重压,可以冷血无情地大施残暴,是小小山谷中的牧羊人想都想不到的。在罗马伟大政治体制的塔尖,哎呀,生命的牺牲常常被视为无足轻重、势必如此,甚至(可怜的人类,你能够造出怎样的额场景啊!)是好的。就是那个使得恶行广传成为可能的体制,也使德行高扬,对世界历史影响深远。无论处在怎样的景况,人类是否有可能至善至美?峰与谷总是毗邻相连。高贵的斯巴达人周围,是他们的奴隶被惨无人道地践踏。胜利的罗马人被描画以神圣的红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却沾满鲜血:掠夺、渎神、荒淫放荡周围他的战车。走在他前面的是盘剥压榨,留在他身后的是苦难和贫穷。如此,人性屋檐之下,恶与德总在一处。


假想这世上有一个自己最爱的民族,满身超人的光辉——这能写出很美的诗。这诗也可以很有用处,因为美丽的偏见也能令人高贵。但是,作诗的如果是历史学家或哲学家,正像很多诗人冒充的那样,依着自己时代的样式——这样式常是那样残缺无力——裁量每个世纪,又当如何?休谟!伏尔泰!罗伯森!昏暗微光中的古典幽灵!在真理之光中你会是什么?


我们时代中一个饱学之士的协会,毫无疑问是出于最诚的善意,提出如下问题:“历史上哪个民族最幸福?”如果我对这个问题理解正确,并且它的答案并不在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那么我只能说,任何一个民族,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某种特定的场景,都曾有过这样的幸福时刻,否则,他们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民族。实际上,人性绝非一个容器,盛着某种像哲学家们定义的那样绝对的、独立的、不变的幸福。毋宁说,它总是吸引那些它力所能及的幸福元素:它是一团软的黏土,不同的条件、需要和压力,就被塑造为不同的形状。甚至幸福的形象也是随背景和气候每每变幻。(因为幸福的形象,难道不正是“欲望的满足,目标的达至,需求的悄然征服”之总和,依着国家、时代和地点而有不同的样貌?)因此,从根本上说,任何一种比较都是灾难。一旦内在的幸福感受或性情变化,一旦外在的场境和需求塑造或加强了这种新的感受,则不同的感受在不同的世界中体会到的幸福的不同形式,谁又能作比较?谁能比较希伯来牧羊人和族长、(埃及的)农夫和工匠、(腓尼基的)水手、(希腊的)跑步健将、(罗马的)征服者?幸福并不取决于赢得桂冠,看着自己快乐的羊群,拥有商船或俘获战舰;而是取决于那颗想望着的心,渴求它,得到它,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每个民族都在其自身之内有自己幸福的中心,正如每个圆球都有它自己的重心。


我们的自然慈母也在精心打理这一切。她在我们心中布下多样的倾向,但其中没有哪一种可以统摄一切。这样,只要其中部分得到满足,就像被唤醒的音符,灵魂立刻能用它们来谱写交响乐,而那些仍在沉睡的,只是动听旋律背后默默的支撑,隐身无形,除此之外并不被察觉。自然把多样的倾向布在我们心中;她把其中一些放在我们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围成一圈;然后她又限制我们的视线,以至于很快地,出于习惯,这个圈子就成了我们的全部天地,逾此界线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甚至几乎不敢想象!我羡慕并渴求与我本性相合的一切;除此之外,仁慈的自然用无动于衷、冷漠和盲目装备了我,这些甚至可以变成鄙夷和厌恶。但自然唯一的目的,只是要迫使我回归自我,让我在自我的中心得到幸福。希腊人根据自己的需要从埃及人那里尽可能多地学习,而罗马人从希腊人那里尽取其所需;一旦心满意足,剩下的就被丢弃,无人问津。每个独特的民族,都倾向于独特的民族幸福的形式,在这个演讲过程中,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间的距离被越拉越大。看一看埃及人是多么不屑于游牧人民,也同样不屑于轻佻的希腊人!每当两个民族的禀赋和视域相碰撞,就生出我们称之为偏见、群氓之见和狭隘民族主义的东西!但若时间与地点恰当,偏见也是好的,因为幸福正可以从中生出来。它把人们围绕他们的中心聚拢在一处,与他们的根更紧密相连,令他们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更完满地繁荣兴旺,让他们对自己的禀赋和目标充满热情,因而也就更幸福。在这种意义上,最无知、偏见最深的民族通常也是最幸福的民族。而那些只知模范别的民族的渴求与希望,偏离了自身方向的时代,通常已经是疾病缠身、虚浮肿胀、骄奢淫逸、死到临头!


古罗马遗迹




我们时代普遍的、哲学化的、博爱天下的语调,论及德性与幸福,总是把“我们自己的理想”强加于每个遥远的异邦,历史上每个古老的时代。但这种唯一的理想,能否作为判断、批评或颂扬其他民族和时代之风俗的不二标准?善难道不是遍洒人间?既然善不是人性的一种形式、单独的一个地区所能穷尽,它以千万种形式遍布各个大陆、各个世纪,像永远的普罗透斯,不断变着样子。更进一步说,随着这普罗透斯变幻不定、永无休止,人类总还是人类,即便他并不追求更大的德和个人幸福。然而,我们可以在这不断的努力中清楚地辨出天意。这正是我的伟大主题!


迄今,那些曾经试图解开世代演进之谜的人,大多抱有如下想法:进步乃是朝向更大的德和个人幸福。为了支持这种想法,他们粉饰甚至生造出一些事实,忽略或是压制另一些相反的事实,把一些东西整个掩盖起来,并用诸如“启蒙”这样的词替代“幸福”,用“更多、更好的思想”替代“德性”。这样,他们虚构出“世界之普遍的、持续的改善”,没有人相信,至少真正学习历史和人心的人不会信。


其他一些人,认识到这种假象的麻烦,却苦于不知道更好的,只看到恶和德如气候一般各处无常,完美如同春日新芽生而又灭,人类的习俗和禀赋像秋风落叶一般翻飞。没有计划!没有进步!无非是永无止尽的变化!无非是织了又拆、拆了又织,像珀涅罗珀的针线活!这些人跌入一个漩涡,不相信所有的德性、幸福和人的目的,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全部的历史、宗教和道德。近来哲学最新的时尚(尤其在法国)正是怀疑!这种怀疑用千百种方式表现出来,但总顶着一个炫目的头衔:“以世界历史为依据!”历史中的矛盾就像大海中的波涛:要么把你的船彻底击沉,要么你奋力从残骸中抢回的一些道德和哲学的碎片,几乎不值一文。


可否存在明显的进步和发展,但却是在比我们通常所想的更高的意义上?你看到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了吗?看它如何从涓涓细流发源,渐渐壮大,这里分叉,那里汇合,蜿蜒迂回,越来越宽,越来越深。但是,无论它路线怎么走,总还是水!河流!水滴汇聚!它无非是水滴,直到一头扎进海洋!人类难道不是一样?你可看到那棵蓬勃生长的大树?那繁衍兴旺的人类?人类必须历经生命的各个历程!每段历程显然都在进步!它们都在共同努力、持续向前!每段历程之间都看得到停滞、革命、变化!尽管如此,每段历程都在其自身之内有它自己幸福的中心。青年并不比天真无邪、心满意足的孩子更幸福;安详的老者也并不就比精力充沛、正当盛年者不幸。钟摆用均衡的力摆动,纵使是在接近弧顶处摆的快,接近静止处摆得慢。但这奋进时时刻刻从不停止!我们从不是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时代:我们有前人打下的基础,我们又再为后人做柱打桩,除此之外并不多求。自然中正是如此类推——这是神现身在一切造物之中。显然,人世中也是如此类推!没有希伯来人就不会有埃及人;希腊人在埃及人的作为上再接再厉;罗马人则高高站在整个人类的肩头。这才是“进步”和“持续发展”的真实含义,即便没有哪个单独的人从中得利,人类却是一步步走入整体辉煌!人类成了这样一种东西——浅薄的历史学为其大吹大擂,实际上却是什么也不懂——它成了天意在人间的舞台!它成了这样一种东西,即便我们不能立即看清楚它的终极目的;它成了神的舞台,即便我们看到的,只是个别场景的开演和落幕。


至少,这种视角要比武断地把一切混作一处、从这里或那里挑拣出孤立的历史谜团的哲学更为宽广,那种哲学要把整个历史变成蚂蚁的游戏,各个孤立的禀赋和力量毫无目的地挣扎,一片混乱,人在其中放弃了对德性、目的和神的希望。如果我能把这些分开的场景串接起来而又不把它们弄得混乱,该有多好!如果我能表明它们如何彼此关联、彼此生发、彼此融会——表明它们各自都只是历史的某个瞬间,只有通过历史的进步,才能成为更高之目的的手段——该有多好!这样运用人类历史是多么高贵!这样来鼓励我们希望、行动、信仰——纵使我们并不能看见全部,甚至一无所见——该有多好!……


概括言之,当哲学家最真诚地希望扮演神,自信满满地计算着世界的完美,就是他最野蛮无知的时刻。他彻底相信所有东西都是按直线有序进行,一人接着一人,一代接着一代,都在依着他的理想逐渐进步而臻完美!只有他能够揭示出这进程中的德性与幸福。事情偏偏这么巧,任何东西最后都回到他这里来:他是存在之链上最终、最高的一环,万事万物在他这里达到顶点。“看啊,这世界已经成就了何等的启蒙、德性和幸福!看我!我高高站在世界之巅!我是世界标尺之金舌!”


那天与地之间最微弱的回响也能交给他东西,这样的哲学家却未曾想过:真实世界中人只能是人,相较于其他一切,他无非是人。要在人身上看出天使或恶魔的形貌来,只能是幻象!人不过处在这两者之间:时而叛逆,时而消沉;欲求时积极进取,悠闲富裕时又散漫怠惰。若没有天赋或荒废才华,人类将一无是处;但既得了这天赋,他们便可逐步改善而臻于完美。人是善与恶画成的象形文字,满满地写在历史书卷中!人啊!总归不过是命运的工具!


哲学家未曾想过,这个难以捉摸的双面的造物,可以用千万种方式塑造,而且,依着我们世界的构造,几乎必得如此;在造物界的气象万千、时间流转中,必定有与特定的民族和时代相连的德性,在一处无须护育即开花结果、蓬勃兴旺,在另一处则悲惨死灭或枯萎凋零;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且为必要,但在万变的外壳下,人之本性和幸福的核心却可以保持,而且看来也必将如此(也就是历史学、心理学和政治学之物理,关于此我们这个世纪显然已经有太多的空想和遐思了)。


哲学家未曾想过,如果全世界所有地方、历史上所有时代、所有一切人中,都可以找到一个隐藏着的、可以盛纳幸福和德性内核,则这样表明出来的天父的慈爱,是要无限大得多。即便它有不同的发展,也自然地显现为不同的形貌,这内核内在的却只是多种力量联合而成的一个东西。


最后,这位哲学家——这个无所不知的造物——未曾想过,整个人类可以有一个更伟大的天意,每个单独的造物不能遍览无余,恰因为没有哪样东西的最终目的会是某个单独的造物,更不用说是18世纪的某位哲学家或君王。所有的场景必须汇合为一,每位演员都只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是其全部努力和幸福之所系。每个单独的、自我中心的演员都不知道,也看不到合一的整体,但视角正确的观者,平静而耐心地看着整场戏的进行,自是一目了然。


请看那从天到地的整个宇宙!什么是手段,什么是目的?任何事物不都是千万个目的的手段?任何事物不都是千万个手段的目的?全能全知至善之链编织繁复、百转千回,但每一环都安居其位;它在长链之中,并不知链系在何处。每一环都自认为中心,错误地以为周围一切光芒!投射、波涛汹涌都只朝向它这个中心。多美的幻想!但所有这些波涛、光芒和表面的中心,外在的场境在哪里?它是谁?它的目的是什么?


在人类历史之中,纵使历经波涛起伏、未来茫茫无期,除去“全能智慧之蓝图”,可否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如果我们居住的地球,直至最精微处都是展现“神之图画”,那么它的居民的历史难道不是一样?我们的居所不过是一种装饰!是一个场景、一片视野的图画!与之相比,居于世上的人民的历史却是一场永不谢幕的纷繁大戏!是贯穿于一切世纪、大陆和世代的神的史诗!是一个有着千万种变化,却充满唯一之大义的寓言!


这个大义——这个普遍的视角——必在人类掌握之外。你这黏土上的小小昆虫啊,再抬眼看天地之间!当你看到活的宇宙间生生死死的一切,你是否还会自视为万事万物围绕的绝对中心?你难道不是参与着更高的、未知的目的?(没有人问你哪里、怎样或何时)晨星和它身边的微云、你和刚刚被你一脚碾碎的蠕虫——难道不都是参与其中?万事万物都有目的地参与着某个瞬间伟大、辽远、和谐的世界,参与着伟大、辽远的历史长河——这一点无可否认,也是我们不能理解。在造物主充满智慧而又令人困惑的大戏中,它们参与每个当下的事件,也参与人类的全部进程。你能否想象什么比这个要少或与此不同?即便全部的历史对你而言只是一座迷宫,布满千百条通途、千百条绝路,这迷宫仍然是“神的宫殿”,造它是为了神的目的、可能也为了神悦目,但却不是为你!


整个世界是一个深渊,神一眼便尽览无余。我却站在谷底。无论转向何方,都找不到道路。我看到一件无名的伟大作品,但它其中却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名、声响和力量!我并不觉得自己站在所有声响和谐汇聚的那一点上。但是,我能在自己的地方听到那减弱的、令人迷惑的声音也自有一种和谐。这我是知道且听到了的。这一和谐同样加入颂扬的和声,唱给那唯一者听,对他来说时间和空间都没有意义。人的耳朵只片刻停留、听到几个音符,通常都是五音陈杂,令人心乱。很有可能,这耳朵一出来,恰巧碰上调音,不幸被卷入不和谐的漩涡之中。现代的“启蒙”人,不单是想要在一瞬间听到所有的音调,还要听到那最高处的声音!他要反思整个过去的时光,还要代表整个丰富多彩的造物界的目的。这是何等的幼稚狂妄!毋宁说是这样:这个早熟的孩子不过是他前面一个短暂即逝的音符的回音,或整个和弦中的一部分而已!


我站在全能之父伟岸大树的荫庇之中,他的树冠伸展到一切天际,他的树根深入全部世界和渊极。难道我是展翅翱翔于其上的雄鹰?或者是一只乌鸦,栖于神的肩头,每个傍晚为他从凡间带来献物?啊!我若能做这树上一片叶子的一条纤细脉络,该有多好!我若能做宇宙这本大书中的一个小小逗号或破折号,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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