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北大青年
共青团北京大学委员会机关报《北大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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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龙|云门舞集《白水·微尘》:果壳中的宇宙

北大青年  · 公众号  · 人物  · 2019-05-27 22:32

正文

全文共3429字,阅读大约需要6分钟。

本报记者
李舒扬 中国语言文学系17级本科生
“对我来说,那个真实的河流,是一种乡愁。有时晚上睡觉的时候,你会想象到,有一条河。”

林怀民(云门舞集艺术总监兼编舞)在横贯公路拍到的立雾溪,成了《白水》的背景。经过转片,水流白到发亮,白得如同植物剖开后的纤维,如同“白”的理念本身。作为底色的黑也并不是“黑絮的大块”,而因像素的特殊处理有了流动的质地,如粒子,也如星尘。

此前被问及为何要以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与舞蹈《水月》搭配时,林怀民回答:“巴赫在我这里是入了籍的。”《白水》与《微尘》是东方肢体的极致,却均以西方音乐相配。《白水》选用的萨蒂《玄秘曲》不似人为弹奏,而更像“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首位登台的女舞者,则是潜意识河流的外化。

曾有位专修音乐的学长开玩笑地问我:“你们要怎么用身体表现十六分音符呢?”开场独舞的回答是:舞蹈不需要担任音乐的翻译。云门常年坚持太极身法训练,但林怀民却说:“我要的是用刀的那个人,不是那把刀”。从传统招式中抽绎而出的“虚己”原则,使得舞者拥有了从万物中读出律动的能力,且这“韵律”,如书法一般“摸得着筋骨”,如素练一般可持可舞。舞者与音乐并非“六经注我”或“我注六经”的单向主导,而是持续的发问与对话。通过以脊柱为核心,经由大臂、手肘、指尖不断生发出的“圆”的动律,舞者为极简的、淅淅沥沥的钢琴赋予了水波的流动,也将自己化作了五线谱黑线之间的空白、音符身后灵动的符尾。


在双人舞中,气息则是舞者走向对方的桥。云门的男女双人舞少有炫技的托举,也少有溢出的情感,情爱的缠绵退居后位,突出的是藏在身法中的“缠丝劲”,是一呼一吸的共生。《薄伽梵歌》中说:“用吸气祭供呼气,用呼气祭供吸气”,舞者则以自己的呼祭供对方的吸。云门舞者邱怡文曾说:“那不是什么你爱我我爱你的情感,却有一种无法定义的默契,一种共进退的关系。”而更难把控的则是男子双人舞,舞者必须在保持动作阳性质感的同时避免剑拔弩张的对峙,在交流借力的同时消除依附之感。《白水》中对舞的两位男舞者,如同树木面对树木、飞鸟面对飞鸟、天空面对天空。在重复、错落、靠近、闪离后,两位舞者对面而立,向对方伸出手,宛如穿过镜面触碰到真实。

随着音乐逐渐展开,台上的舞者也逐渐增多。独舞之难,在于“天地一人”的舞者要将个人的肢体辐射到千人的剧场;群舞之难,则在于编舞者的调度能力:云门群舞绝少齐舞段落,舞者从上下场的台口安排、定格造型、启动时间到轻重快慢的动作质感,都千人千面。已上场的舞者在自己的身体半径内画出大大小小的涟漪,而新上场的舞者则以圆场兜出更大的圈子。自转与公转之间绞拧出微妙的时差,两圆相切时,空气似乎也随之错动,生成一个异度的空间。前半场某位舞者的舞姿,会量子纠缠般影响后场另一位舞者的动作。“气”仿佛化作一个球形的实体,在舞者间传递、抛接、落地。


云门此前的服装大多是统一的上紧下松,肉色打底衫包裹住舞者蓄满力量的腰腹,纯色裙服则如墨水,晕染开整个舞台。马可为《白水》设计的服装则反常地宽松,只虚虚笼住舞者的躯干。衣料内外荡起的风互相对话,服装成为了舞者的表情。舞者利用或长或短、或裙或裤的衣物衍生出不同的力效和性格:穿吊裆裤的男舞者做地面动作时,下肢与地胶黏连不分,如抟土而生的泥塑,起身翻跳时,双腿亦只在空中呈为钝角;众人站成两条直线,指针般转动,而穿连身短裙的女舞者疾速自转,裙摆蓬起,如表盘上的轴承;女舞者拎起侧裁的长裙旋转,远看如倒放的沙漏,近窥之下,裙摆的每个褶皱都如砂砾筛动……

《白水》进行到中段,舞者紧贴幕布依次上场,他们的白衣成为新的投影布,映出变动不息的水纹。这一幕静美而诡谲:舞者似乎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了“异次元”,成为皓皓浪花与深邃漆黑间的插片。几何图形的块状急湍横向移动,背景中自上而下地浮现出计算机作图专用的绿色网格,营造出液晶屏幕般像素错位的视觉效果,致幻、致盲。荧光绿的线条拉扯牵引,最终重回一片白。


《白水》的尾声,舞者散落在舞台的各个方位,前迈一步,后退一步。林怀民将其形容为“像河在走,那是时光的流动,甚至是时光的消逝。”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女舞者却穿梭舞群,在同样的主题音乐中将破题的独舞倒跳一次。钢琴落下最后一个单音的同时,舞者单足静立。幕落之前,黑白的河流安静地恢复成彩色。

“时间开始了”,或者说,时间只是河流在自然的母胎中的一次胎动,时间从未降生。

《白水》和《微尘》注定要缠绕共生,这或许不只是演出时长上的考量。“我的世纪,我的野兽”,二十世纪使林怀民感慨“人的处境总是这样,有一种悲苦。可以做挣扎,它们有意义,但是没结果。”“微尘”来自《金刚经》中的“微尘众”,来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作为背景中吞吐着的黑色,成为白水的对位和依托。

毕飞宇将幕布的升起比作掀开红盖头,而《微尘》的升幕则如掀开了裹尸布。舞台上烟尘弥漫,不似林怀民在《烟》中将烟作为死者精魂的“疗伤的工程”,《微尘》的烟是毁灭的进行时,如台湾作家骆以军笔下“冒烟的男人”:熔炉般的天地之间,众生翻滚如沸。不似《白水》以勾脚绷足、折腕压腕、气息吞吐为砖石构造出舞蹈建筑,《微尘》的每个动作都是“硬碰硬”“情生文”的,舞者真实地奔跑、力竭、倒地。“白水”落潮,死亡裸裎出枯涸的河床,以及河床上挨着碰着的、擦出血痕的肉体。


为了配合舞作,舞者发丝披散,面部以油彩涂出泥土效果,那些纵向的线条极似泪水冲刷出的沟壑。“我寻找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我纺织那条隐秘的线,上面有那颗你牵挂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经历了纳粹暴行的诗人策兰,以语词纺着泪水之线。《微尘》却并无明确的指向性,无论是历史的暴力或是现代性的碾压,外部压力之下,沾染泥土的泪水凝不成露珠,只能破碎。

《微尘》选用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八号弦乐四重奏》,大提琴如哀悼的黑纱自穹顶垂坠而下,笼罩住死寂的修罗场。上弓换弦时微妙的压腕,挤压出极似人声叹息的摩擦声,琴弓似乎是贴着肺叶刮擦而过,一呼一吸都牵扯着痛楚。舞者与音乐展开盛大的拉锯,那缓慢滞重的动作、鱼群一般的集体律动,似乎在与音乐的线条拔河,稍有松懈,便会被拉往彼岸。

第二乐章转为Allegro molto,舞者规整的方阵被打散,在舞台上无目的地奔突。一名舞者突然开始剧烈抖动,似在用头、颈、肘、腕的每个关节一顿一顿地书写“觳觫”二字。前作《九歌》中,巫女因神降的狂喜而颤抖,可《微尘》中,“神焦鬼烂逃无门”。追光将颤抖的舞者紧紧封印,追光外的众人经过他,如游人经过《格尔尼卡》:在被神祇遗弃的瓦砾场,震颤类同疯癫,孤独等于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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