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835 许章润 | 保守一徹，自信作

此次访日，专程驱车静冈，观摩参议员竞选。整个下午，跟随一位参议员扫街拜票的车队，其行随行，其止即止。非他，目睹其过程，听闻其演讲，揣摩其运作，把玩邻居家的玩法，体会一种公共生活的打理方式，从而，转过身来，过好自家的日子。

夏日盛大，烈日当头。滨海之城，气温居然高达摄氏37、8度。参选助选诸位，逐镇逐村，无分男女，不避老少，免戴遮阳帽，更无遮阳伞，一律暴晒。人人汗流浃背，个个面皮黝黑，而似乎情绪高昂，也仿佛斗志昂扬。政治果然是春药，不分雄雌，不分东西，皆在彀中。那边厢，这叫做老百姓的国民，升斗之家，人数不多，今日个儿摇身一变，成了选民，身家顿涨。近视遥观，有一搭没一搭，围拢于屋檐树荫，散立在街巷里弄。或随声附和，或讥讽有加。政客声嘶力竭，一脸真诚，重复相同的议题，无非就业、收入、税收、教育、养老和环境，均为选民利益所在，从而也就是参选者用心经营、着意讨好的焦点。其实，还不就是过日子、过好日子的荦荦大端吗！若果在欧美，可能还要加上移民与反恐议题，拿穆斯林说事儿。但举世滔滔，此邦尚算安稳，这类话题遂不登大雅。精英草根，霄壤两隐，平日难得碰面，此刻打个照面，上下沟通，前者以屈求伸，后者看着顺眼，听着顺耳，买账并买单。既然经济发展事关民生民权，乃至于尊严人格，则各有方案，自出机抒，更是题中应有之意。在提供自家方案的同时，不忘校勘对冲，把对手的国策抨击一番，概为结束语之前的例行公事。此与欧美诸邦，具体所指有别，而套路并无不同。民主政治，咳，多元是关键。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重其所重，轻其所轻，遂成民主政治的调色板。现代大转型完工，世态庸常，再无英雄，更无圣哲。常态政治之下，一切围绕着饭碗和舒适打转，不外食色二字，也就是所谓历史终结了。

笔者舞文弄墨，仰屋著书，曾以“政权的永久性的正当性”与“政府的周期性的合法性”，连环比譬，以为确解，而洋洋自得，实为对此世态与事态之照葫芦画瓢也。凡此世态与事态，曾几何时，从异态渐为常态，自欧西而徂东亚，不稀奇，没啥子。虽说不好玩，可要玩不好，就麻烦了。这是闲话，暂且不表。

随后参观这位自民党参选者的竞选办公室。小镇西头的一处平房，六、七十平米，挂满各色标语招贴，忙而不乱，备战备荒。参选人相片下方，赫然四字：“保守一徹”。这才想起，沿途村镇，不时可见墙上大幅招贴，同此四字。不得其解，正好借问。随行译员女士是位中国通，早年留学北语，一家三代忙活中日友好。政治上倾向自民党，指谓虽然措辞“保守”，实则意在“革新”，而且，唯有革新，才能引领日本避陷泥潭，开辟新局。因而，凡此四字口号，本意不在别处，就是“将改革进行到底！”昭示的是自民党为国为民的决心与恒心，宵衣旰食，天可怜见。但“保守”二字，本为汉字，虽至东瀛，略有转折，可白纸黑字俱在，楞说是“改革”，怎么也说服不了大家。日华双方，宾主两造，于是一下子偏离正题，打开维基谷歌，就此译意之信达雅，对其内涵之责权利，即刻展开小型研讨。汉语共日语同堂，异见与唾沫横飞。几番口舌，数度来回，群策群力，人仰马翻。少顷归纳，公认若论传神，就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传译，最为恰切，遂欣欣然矣，陶陶然也。

当晚夜宿静冈市，在火车站旁一家居酒屋小酌。环顾四周，作壁上观，但见一行汉字跳入眼帘：各色菜品，“自信作”。这回不用翻译，连蒙带猜，大家都知道，店家信誓旦旦，为所出菜肴品质和口味全权负责，可谓“诚信人家，荣誉出品”。就像女人面乳广告，辄谓“做百分百的自己”，或者，胸罩广告之“做女人挺好”。语意双关，令人心悸而怡然，商家玩得高妙，客官乖乖就范。不过，“自信作”三字连用，还是令我华夏访客忍俊不禁，而浮想联翩。盖因“作”之一字，近年走红，由俚俗之语，渐登大雅，并因富含戏谑意味，而口诵心传，朗朗于大江南北，驰骋于网上网下。所谓no zuo no die ，汉英混用，中西合璧，郎才女貌，你侬我侬，就是典型案例，非语境中人，不解其味也。——是啊，太过自信，自信爆棚，把一切自信都包圆了，却偏偏不信世上之人皆为有限理性，而且，绝无万寿无疆之躯，则难免就要“作”了，乃至有所谓“作死”者也。

当下神州，你要是男生，说真的，不懂点儿这些时髦话，没MM理你呢。

昨日回京，又喝到吾乡猴魁，清心爽肺，落地心安。“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精神头来了，提笔记下旅行花絮，聊以打发酷暑，养养自家身子。

太平岁月，天空万里，苍茫万丈，花正盛，各位，记住了，“保守一徹，自信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