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
电影《雪豹》
举办以
“在校园中行走的万玛才旦”
为主题的
中国美术学院路演专场
,主创人员
久美成列、金巴、熊梓淇、才丁扎西、德格才让
来到映后现场,与中国美院的师生和校外观众一同交流电影创作幕后故事,追忆
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作家、导演、编剧万玛才旦
在校园与片场的点滴往事。
在万玛才旦老师离开我们一周年之际,
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公众号
将会连载《雪豹》的映后实录与主创专访,及《故事只讲了一半——万玛才旦与电影史》万玛才旦导演追思会暨作品研讨会等相关文章,以此追忆万玛才旦老师,敬请关注。
本期带来在电影
《雪豹》中担任声音指导和作曲的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副教授德格才让的专访
。
因为在学生时期结识万玛才旦导演并且受其影响与鼓舞,踏上了声音艺术探索生涯的德格才让,从《静静的嘛呢石》《塔洛》《寻找智美更登》再到《雪豹》《陌生人》,彼此的合作跨度超过20年,可以说对万玛才旦导演在电影声音、音乐、听感上的要求非常熟悉,本次专访
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副教授德格才让
详细阐述了在《雪豹》的声音创作上与万玛才旦导演的沟通细节,还有因为他骤然离去而无法实现的遗憾。
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副教授,导演、声音指导、作曲。在电影《雪豹》中担任声音指导和作曲。2020年导演《他与罗耶戴尔》,参与《追凶者也》《塔落》《喜玛拉雅天梯》《我在故宫修文物》《云霄之上》等多部影视作品的声音设计工作。凭借电影作品《回西藏》获得2023年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音乐」评委会提名。
Q:
可以回忆一下
最早对万玛才旦导演的印象,还有相识的机缘吗?
德格才让 :
我跟万玛才旦导演是在兰州认识的,他当时是西北民族大学的藏语言文学研究生,我是文学本科在读。那会儿我们都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小说家,在藏地的一些杂志和文学刊物上都会有他的作品。但是因为没有接触过,所以不知道具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我
们之间的第一次接触还是他在我们学校门口开了一个餐厅,我们经常去那边吃饭。这可能是我见万玛才旦导演的第一印象,他坐在角落里很安静的,也不说话,自己在那看书,根本不像个老板。而且他毕业之后是先去工作了一段时间,辞职再回来读的研究生,他的生活经历真的很丰富。
Q:
之前和万玛才旦老师合作的时候,一般他会做特别具体的声音和音乐方面的要求吗?你们是怎么进行这方面的合作的?
德格才让 :
他对之前的作品,包括现在的《雪豹》,每部电影都有他不同的新要求。一般情况下,他会在剧本阶段就从整个电影的视听来考量,聊很多关于声音的问题,一起商量怎么去定声音的调子,另一方面他也会拿出一些参考影片,去找类似的感觉。
比如我们在做《寻找智美更登》的时候,他就拿了土耳其导演锡兰的《远方》作为对声音的参考,它的质感、人物的情绪处理方式,包括空间感都会参考这部影片。
努里·比格·锡兰《远方》 Uzak (2002) 剧照
音乐方面,他的前四部作品,其实音乐都是隐在整个声音下面,处在整体听觉结构的底层,为什么这样子做?因为在他所有的电影作品当中,包括在《静静的嘛呢石》当中,声音空间是很丰满的。
比如电影叙事情境中有藏戏,也有传统的曲艺,还有现代流行歌曲,民歌和地区混杂的各种音乐形态,所以他觉得额外的配乐,对前几个作品不是那么需要。
万玛才旦导演接受CCTV6《电影人物》节目采访时
谈到《静静的嘛呢石》的拍摄情况(节目截帧)
万玛才旦导演对音乐方面的要求是不留痕迹,前几部作品对音乐的要求都是很隐蔽的。比如说《寻找智美更登》是一个公路片的状态,我们考量了很多类型的音乐,在背景中其实是设置了很多音乐,而且在选曲上它的色彩是欢快的还是忧伤的,都会去考量。
《寻找智美更登》当中老板在讲爱情故事,比较忧伤伤感的段落的时候,反而在车里面的音乐是欢快的,做一个这样的反差也让电影更有张力。
包括在歌舞厅里面的这些音乐,用了传统的弹唱曲目《阿克班玛》,但是又在原版基础上做成了跟乐队一起混合搭配出来的一种新的处理方式。在很多我们能看到的画面和叙事之外,通过声音来延伸画外情绪,丰富信息量,这些与剧情相关的处理与音乐选择与表现方法息息相关。
Q:
《雪豹》的故事发生在藏区,可以听到很多具有地域性的声音,这些声音的录制与制作是否在前期就已经构思好了?
德格才让 :
对,我最近也在写《雪豹》的创作手记。一开始拿到剧本的时候,导演跟我聊的时候对我说这次比较难。之前同样是动物题材的《老狗》是实拍的,不会有拍摄的时候对各种声音问题的顾虑,而这是他第一次用特效数字技术来去做一个片子,雪豹的声音不是来自于是现场而是需要后期添加。
第二,对于这种动物题材视听风格的构建,《老狗》是比较诗意的,而且它是通过纪实的声音手法,在这个基础上做一些声音造型,去表现出诗意的这样的一个处理方式。
但是《雪豹》它不仅仅有需要有诗意,它还要需要呈现大爱,慈悲的一些东西在里面。
所以对于《雪豹》来讲,一方面你要展现它作为动物的天然本性、兽性,另一方面它跟雪豹喇嘛的相识和救赎过程当中,它是需要有灵性的,他们之间是可以去沟通的。
所以当时导演的原意是想把雪豹做成拟人化的感觉,它是可以跟雪豹喇嘛沟通对话的,是有反应的。
比如说雪豹喇嘛说一句,雪豹可以回他一句,是有这样一个互动的情感连接,剧情才能推动下去。
如何让一个纯数字制造的雪豹“鲜活”起来还富有灵性,对我来讲最关键的部分就是在这里——前置的构思与设计。
在剧本阶段去思考现实和超现实部分怎么呈现,如何区分,制定录制方案。
在实拍阶段,让演员代替雪豹作出一些反应与动作,同时记录当时的声音作为后期阶段的参考。
假如说要摒弃替身演员的表演,舍弃这个部分,直接对着画面去做声音,肯定没有我们以现场录制的替身演员反应作为参考更有价值,因为虽然同期声音不能使用,但是所有的表演情绪都是在的。
Q:
影片的动效环境以及对白已经非常丰富了,你是如何在雪豹当中设计配乐,来确保音乐和音效的融合和表现?
德格才让 :
雪豹的动效和环境包括音乐是相辅相成的。万玛才旦导演说这部片子的音乐要用极简的,但是还要有造型和情绪。
虽然就这么一句话,但确实在创作层面对我来说非常难实现的,因为“极简”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那么要多简洁,怎么样才算有造型,可以用宏大的交响乐吗?或者说是用一个其他的乐器来做?万玛才旦导演说的是一种感觉,但是感觉是非常难以捕捉和精准实现的。
直到做拟音环节时,我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支撑的点,因为雪豹的声音要拟人化处理,我们给雪豹一个喉鸣的声音,用喉鸣去传递信息和与人沟通,这就是雪豹的语言,喉鸣传递的情绪是平静的,就像生活中常见的猫科动物也有这种特性,比如猫在它舒服和亲近的时候,它会发出喉鸣的声音,会蹭你或者是跟你更亲近。
所以说我在找到了这种特性之后,找了一个扬琴滚奏的音色,跟喉鸣挺像的,在音乐性上具有这种共性,所以就以它作为雪豹的一个替代音乐,其实我是把音乐当作音响来处理,除了这样的配器之外,还融合了风声、传统大鼓,还有一些氛围的电子合成器的音色,叠加了大概三四种乐器。
除了导演说的极简和造型情绪之外,他还希望有空灵意境的表达。一方面雪豹的身上有自然法则的残酷表现,另一方面在雪豹与雪豹喇嘛相处的环节又展现了灵性,在雪豹喇嘛在山上进修遇到困境面临生死关头时,雪豹对他的拯救,需要一个音乐的情绪点去支撑,但这个音乐不是用宏大笔墨或者复杂配乐的技法去渲染的,而是很淡、很轻盈的味道,这也是贯彻了万玛才旦导演对于声音、对于音乐的一个美学特征:不张扬,但是暗流涌动。
Q:
关于雪豹喇嘛它进入了一个未来的梦境片段,那个场景中声音的设计是如何去考虑的呢?
德格才让 :
超现实的部分,我们是通过风声,还有雪豹的气息声去引入,先用客观世界存在的声音元素将观众的视角带入到未知的未来的或者说是过去发生的场景当中。
风声上再叠加低频,让人物陷入到一种困境当中。这个时候秃鹫的声音造型显现,它是空灵的,受感召而来,引领着雪豹去救喇嘛。
直到
雪豹救了喇嘛之后,不安的低频没了。
其实当时万玛才旦导演除了强调雪豹,还认为秃鹫也是很重要的,这部作品讲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除了人与动物之间,动物与动物之间也有这种关联,这种关联其实是延续了并超过了上一部《老狗》的视听表达。
Q:
这部影片是现实和超现实的场景交杂在一起的。在构建电影的声音层次的时候,这部影片是如何平衡听觉的真实感和它的艺术表现力的呢?
德格才让 :
对于现实的部分,我们是以声叙事,以声音去调度画面去叙事,推进故事,这是纪实手段,是匹配手持肩扛的运镜的,让观众有参与感,他的声音一定是非常写实的,其实我们也在讲,同期录音的环节最大的挑战就是怎么能把演员最真的情绪给捕捉到,这个是我们讲在构建声音层次的时候,怎么去平衡我们实的部分。
那么另外一层就是超现实的部分,叫做以声表意,用声音表达意境和意象,这些声音会做的比较的虚幻,比较空灵,是为了主观的强调和表达作者的意图,这两个是一实一虚这样交替来表达诗性。
Q:
《雪豹》的片尾曲它的存在感非常的强烈,当雪豹离去的时候,有一个音乐,一直延伸到后面出职员表的时候。片尾曲融合了打击乐和合成器的效果,你在编排片尾曲的时候是如何考虑的?
德格才让 :
这个是我后面跟导演推荐的,引用的是一个别的DJ制作的曲子放在那里。一开始我们在剪辑阶段贴了一些参考音乐,这个曲子就是其中一个。
当雪豹背对镜头消失在茫茫的大雪当中,这个音乐是有着非常强的律动去带出这个画面,其实里面揉了很多藏地的元素,比如说一些法号、法器,还有一些人声做了一些变调的处理。这种感觉好像跟藏地有关联,又好像不是。
这样的DJ的风格我们其实不太在乎类型和曲风,反而因为它是由电子合成器完成,有强有力的点和律动,
那种氛围的未知感、神秘感,符合我们片尾出口的感觉,也是一种情绪的释放。
所以最后我们选定了这支曲子,我联系了那位DJ音乐人。但到后面我也是比较遗憾的,因为大家可以发现片尾音乐篇幅很长,因为当时我跟导演讲,最后面三分钟可以重新商量再做一个延展,做一个层次的处理。但因为导演的离去我们无法完善这个想法,就保留了片尾音乐与导演的约定,最近和DJ音乐人联系协商合作把原来的曲子延展完成,也算是兑现导演最初的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