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新海诚《她和她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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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翻译
文/孔维笛
那
是一只普通的三花猫,右眼上长着一块黑斑,尾巴尖上一撮软软的白毛,非常弱小,非常纤细。他推测它来到这个家庭还不超过一周。它拼命缩进沙发角落里,不肯发出声音,主人有些焦躁地逼近,他制止了他们,耐心地蹲在它面前。
“咪咪。咪咪。”他们叫着自己赠出的名字,而接受一方毫无反应。这位小友——他对这只三花猫印象还不错——根本就没有接受这个名字。它有自己本来的名字,或许没有,它们分辨同类靠的是气味和声音,这一点强过人类。
对峙许久,它或许是累了,终于伏在垫子上,温柔地叫了几声。主人大喜过望,期待地看着他站起身,听到他说:“咪咪说,它非常感激你们的照顾,除了猫粮不是很合口味,别的都很好。”
这一家人简直感动得泪眼婆娑,扑上去要献给他们的“咪咪”许多亲吻,连被踩了几脚都毫不介意。他们没忘了感谢他,我们的主人公怀着和善的微笑,接过报酬,谢绝了他们的相送。
如果要交代一下他的职业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称他为,一位翻译家。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样,人类之中常常会出现这类人,他们通晓几种语言,可以将同样的一番话用不同的语言表述出来,注重其中微妙的差别,使说者与听者都能达到精神上的高度统一。而我们的主角稍为特殊的一点是,他进行的只是单向翻译。也就是说他只能做到一方向另一方的转化,而无法从相反的方向转化回去。所幸,他所服务的对象,仅仅只有这一方罢了。
这是他作为人类的便利,他会更明白同胞们想听到的是些什么话。事实上既是出于获利的目的,也是出于对同类的爱,他在传达他们小宠物的话语时,往往会进行一些变动,甚至有时候,需要进行彻底的变动。他的同胞们并不会理解小猫们天马行空的思路,有时候它们的话语是无法直接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的。比如,他想起今天那只小三花猫,遗憾地叹了口气。他意识到它们永远无法认同人类的审美,它说的那几句话,如果用人类的方式理解的话,更接近于是在说:“这些没毛的人类真恶心。”当然也并不是没有猫对主人表达爱意,只是非常稀少,那需要至少五年以上的陪伴,主人和猫之间已经达成默契,它们才会肯说出一些温柔甜美的话来,而往往这种关系下,又已经不需要聘请他来翻译解读。于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和警惕而混沌的幼猫打交道,实在不是一份清闲的工作。
他一面想着,一面慢慢地踱步。这是一条郊外林中小径,已经远离了雇主所居住的小区,安静,清凉。阳光像碎金一样从树叶缝隙里撒到地上。“喵嗷。”从前边的拐角里传来,猫咪之间打招呼用的一个无意义音节。他停下脚步,看来前面有至少两只猫咪碰面了。
它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树枝发出簌簌的摆动声,这些警惕的生物跳了上去,他不想引起惊慌,便顺从它们的行动,假装无事,从树下走过。
在经过它们所在树枝的那一瞬间,也许是走得快了,风吹凉了身上的汗意,或者是有灰尘飘进鼻孔,总之等他察觉到时,那股痒意已经无法抑制。他弯下腰,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头顶上的猫咪惊叫一声,他揉揉鼻子,低声说:“抱歉。”
即刻准备离开的他这时却听到其中一只猫说:“没事……他只是打了个喷嚏。他道歉了。我们继续。”
他回过头,看到树枝上一黑一黄两只猫相对着伏在树枝上,黑色那只转过脑袋,黄绿的眼睛里细细一条瞳孔,居高临下地扫过他。它张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粉红的舌头在尖牙间巡睃,随后弓起身子,跟着黄猫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就像人类无法理解猫的语言一样,实际上猫也并不能理解人类的。比如他的“抱歉”,对它们来说仅仅是一个无法理解的音节,他说出口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获得谅解,如果它们按照一直以来的习性,骄纵地大发脾气,或完全置之不理,这都不会令人惊讶。但黑猫却说“他道歉了”。
当然,不排除它已经听过成千上万句来自人类的道歉,所以掌握了所具有的含义这种可能性,但这微乎其微。那么,他也许是,遇到了一位来自“另一方”的同行,或者至少是,同样掌握着这种特殊的能力。
他愣在林间小道上,慢慢生出一种激动来。他向前几步,想追过去,却发现它们早已消失了,只有风声在树叶间簌簌穿过。
再次遇到那只黑猫,是在宠物店。
他没有刻意去找它,如果它们有心要隐藏自己,人类也不可能找到。当时他正应邀陪在一家三口旁边,为他们解读笼子里的哪一只猫咪最为温柔和善,努力将那些幼猫粗暴或迷茫的喊叫翻译成比较柔和的话语,多多少少有些焦头烂额之际,橱窗边缘闪过一道黑影。
他定睛一看,除了黑猫,还有一只白猫也趴在窗台上,四只绿色的眼睛一齐盯着他们。起初他并不确定这就是那天遇到的那位“同行”,直到它开始对身边的白猫“说话”,隔着玻璃,他听到的并不真切,但从那些断断续续的内容已经可以确定,它确实是在“翻译”自己身边这一家三口的话语。
它的工作可比他要简省得多,不需要修饰美化那一套,直接有什么就说什么。他听到它向白猫说“那个男人说OUI丑”,而那位男主人说的只是“这只猫不太合适”,一时为猫类的直接了当笑出声来。
“叔叔,我该选哪只?”他被小孩子拽了衣角,回过神,面对一家三口灼灼的目光,恢复了有礼克制的微笑,指向一只叫声和缓的猫咪,说:“这只怎么样?”
“他们选了……这一家还可以。”他没听清黑猫称呼那只小猫的名字,而小孩子已经兴奋地举起笼子,大喊着要给它起名叫“布丁”。结完账拿到报酬,他追出门去,看见黑猫和白猫往不同的方向奔去,他顾不上身后的主顾,跑向黑猫的方向,余光里扫了一眼白猫,发觉它似乎是瘸的。
他追着黑猫,跑进附近的公园,每次当他以为自己追丢时,它又会在树梢墙角一闪而过,他跟随着它一直跑到了人烟稀少的半山上。
今天仍是个好天气,阳关稍微有些刺眼,他扶着一棵树坐下,黑猫跳到离他一臂远的草地上,昂起毛茸茸的下巴,半透明的爪子伸出肉垫,问他:“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他先是点了点头,又想到猫不能理解这类人类的动作,便补充了一句:“能。”
黑猫收起了爪子,坐下来一口一口地舔起了腿。他没有催促,一人一猫沉默地坐在草地上,等着猫舔完了四条腿,心满意足地抹了抹胡子,他才等到它继续说:“我知道你。”
“你为人类提供被驯养的猫的翻译,我从一些人类那里听说过。今天你给那家人翻译的时候我也听了会儿,”它歪歪头,“在你看到之前,我就已经到那了——你翻译的内容基本上是胡扯,我还以为你是个骗子。”
作为一只猫来说,它说话未免过于文绉绉了,他有些新奇:“那你呢,你也为自己的同类提供翻译吗?”
“偶尔。就像今天,你们买的那只猫,WAU,和那只被嫌丑的OUI,都是MOT的孩子。”
“MOT?”
“就是那只跟我一起的白猫,生完孩子她的腿伸不直了,就被扔了,今天我是被她叫去看看那几个人类怎么样,她担心那些小猫们。”
黑猫伸了个懒腰,敏捷地跳上长椅,回过头问他:“所以,你跟着我来,有什么事?”
他被问住了,有些茫然地迎着黑猫的目光,无措地想,我有什么事?
他并没有什么事要问它,如非要说,那只能说是,在长期的孤独之中遇到了同伴,所以才尾随而来。他一直像一位航船上的观测员,伏在望远镜上,告诉身边的船员们,前方是什么样的景色,无论那边多么神奇或绮丽,他都只能自己接收到,用干巴巴的语言描述,而无法与人共享。现在他总算与另一边的观测员对视了,他就只有这一条路,他必须靠近它,和它搭话。
“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看,只有我能懂得猫的语言,也只有你能懂得人类的语言,我们又碰巧相遇了,所以应该……互相交流?”
它有些莫名其妙地反问:“为什么要交流?”
它摇了摇尾巴,用一种猫类特有的飘渺的声调,像是在回忆什么一样,缓慢地说:“我们无法交流……因为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人类的话,一些简单的我能明白,但更多的方面——人类实在太复杂了,我们并没有那样的智力,也没有那样长的寿命,很多东西根本没有时间弄清楚。”
他抓住了它话里的惆怅:“我也并不能完全理解猫……所以你看,现在有我在,你可以问我,我会尽可能回答你的问题,你也可以为我解惑,对不对?”
它没回应,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他,看上去像是被说服了,慢吞吞地说:“……好吧。”接着扑到他身上,在他手心里舔了几口,又跳回长椅上,晃着脑袋说:“我记住你的气味了。我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来这里,你可以来找我。”
他松了一口气,庆幸于猫咪们天生的好奇心。“我会来找你。”
然而黑猫并不是天天都在公园里。他在同一个位置守了好几天,黑猫都没有出现。大概它们并不具有信守承诺这一美德。解下来他又接到几项工作,冷落了公园几天,他不知道这期间黑猫有没有出现过,总之等他们再次见面,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黑猫在草坪上四肢摊开趴着,他走到它身边坐下,正准备开口,黑猫半眯着眼喊了一声:“POPO。”两只柔软的爪子落到他肩膀上,灵活地滚进他怀里,带着一撮白毛的尾巴扫过他的脸,他被小小地吓了一跳,对上那只带着黑斑的眼睛。
他想起那几个人类扑过去献吻的场景,和那句带着胆怯的“这些没毛的人类真恶心”。“咪咪?”他不确定地叫了声,立即后悔了——这根本不是它的名字。
“那是什么恶心名字。”黑猫过来叼起小黑斑的后颈皮,把它放到草坪上摊好,“它叫——POPO。看到它尾巴上的白毛了吗,我们管这种尾巴叫POPO。”
黑猫问:“你认识POPO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之前在雇主家里见过。它怎么在这?”
“这就是我不明白你们人类的地方了,既然决定驯养它,为什么又抛弃?”
POPO被弃养了。意识到这一事实,他几乎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而且羞愧起来,面对眼前一大一小的两只猫,他难以自抑地开始厌恶起自己的同类来。他有心想解释,但发觉自己根本不知从何开口。他意识到自己也许无法像事先承诺的那样,回答黑猫的问题,他不能向它们说,因为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喜新厌旧、毫无耐心的物种。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黑猫也并没有急躁,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们常常遇到这种事情,被人类困在房间里,被试图驯化,又很快被丢弃,回复到野生的生活。真正被驯化的猫很少,”它顿了一下,“不,一半一半吧。”
他垂下眼睛:“抱歉。”
没有听到回应,他抬起头来,撞上黑猫好奇的眼光:“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他感到从后背涌上一股燥热,“我的同类擅自抚养又擅自抛弃了……POPO。”他看了那只小猫一眼,确认没有叫错它的名字,猫类的特殊发音从人类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奇异感。
“不……这是我们的其中一种,生活状态。”黑猫斟酌了一下,说出这个可能很少使用的词汇。“这是另一个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你们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抛弃POPO的人不是你,那天打喷嚏也不是故意的,但你都在道歉。说起来,道歉这一行为我还是从人类那里获知的,因为我们并没有负罪感这种东西。我们仅仅只是活下去。”
他定了定神,认真打量起黑猫来。“我们会有负罪感是因为有道德标准的约束,人类不仅仅是活下去,除此之外人类还要……”
“道德。”黑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有些新奇地咀嚼着这个词的音调。“道德是什么?”
他卡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当然可以按照教科书上学到的回答它,道德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但是那样一来只会引出它更多的问题。他决定暂时中止这个提问:“该我问你了。”
“为什么?”黑猫没有反应过来。
“你已经问了我好几个问题了,该我问你了,这是……公平。”
“公平。”黑猫又念了一遍这个词,几乎有点兴奋了:“你今天说了很多我平时很少听到的词。”
他将它的兴奋置之不理,整理自己心中的疑问,他想提出一些有意义的问题,有可能改变人类和猫的历史的那种重大问题,然而想了半天,一个问题挡住了其他所有问题,在心头挥之不去,他难以控制地、好奇又有些难堪地问:“你们真的觉得人类没有毛,很丑吗?”
“不一定。”黑猫说,看起来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但仍认认真真地回答了。“每只猫不一样。有的猫喜欢人类,就不会觉得丑,有的猫不喜欢。还有呢?”
它等待着他提问,然而他只有沉默了。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有很多问题,但此刻竟一个也想不起来。“我不知道。”他沮丧地说。
黑猫并没有很惊讶:“好吧,我也觉得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们根本就不热衷于了解我们。很多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对不对?每个词每一句你可能理解,但是连起来你就不明白了。我说过,我们没有人类那样的智慧和寿命,很多猫从生到死都是很混沌的,像我这样,因为偶然地明白了人类的语言,而产生好奇的猫,几乎难以见到。你遇到的那些,就像是——就像是人类的小孩子,拥有活下去的本能,但没有思考逻辑的脑袋,所以你才听不懂。”这一大段话对黑猫来说可能太难了,它一边思考,一边说,时不时还要停下来舔舔嘴,才能继续说下去。等它说完,POPO已经在旁边打起了小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