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如果换一个角度去看爱情中的人类,就会发现,自然选择所塑造的我们,可能并不是在美好的婚礼祝福声中实现共存的,而是在自我生存和基因繁殖的目标下被造就出来的。
你可能也在某个瞬间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爱情是否就是一种交换?或者说,在爱情里,我们是不是都“图”点啥?
由于爱情的复杂,这个问题当然不太容易回答。但在《欲望的演化:人类的择偶策略》(The Evolution of Desire:Strategies of Human Mating)里,进化心理学的重要奠基人戴维·巴斯(David M. Buss)提供了一种对爱情的独特解释:
我们会爱一个人,是因为我们总是依靠彼此获取生存和繁殖所需的资源。
《我的少女时代》剧照
雄孔雀拥有绚丽的羽毛,是因为在进化的历程中,雌孔雀总是偏好和光彩夺目的雄性交配
——这是一个多世纪以前查尔斯·达尔文就提出的观点。而基于对全球37个文化、超过1万人的研究数据,巴斯拓展了达尔文的结论:和孔雀一样,为了吸引配偶,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也发展出了各式各样的“性策略”。
那些未能成功获得配偶的人类在进化中被淘汰,而今天的我们都携带着成功祖先的性基因。
这些性策略首先体现在对配偶的偏好上。
就像吃得有营养的人在原始社会更容易活下来一样,在巴斯看来,那些明智选择配偶的祖先更具生存和繁殖优势。然而,由于男性和女性祖先所面临的适应性挑战不同,他们的偏好也呈现出差异。
在动物世界中,性交对雄性来说只是一个动作,但却给雌性带来体内受精、孕育和哺乳的责任。
因此,雌性往往不会将资源轻易给予他人。在演化的历程中,为了增加后代的生存机会,女性往往偏好那些能够提供更多资源、拥有更高社会地位的男性。她们还重视伴侣的可靠性和稳定性,以确保对方能持续不断地供给资源。而对男性来说,想要将自己的基因传递下去,更重要的是选择生育能力强的伴侣,并提高父权的确定性。因此,他们往往更偏好年轻、美丽和忠诚的伴侣。
《南来北往》剧照
为了迎合另一方的偏好,男女两性进化出不同的心理机制以吸引对方。
例如,女性祖先希望潜在的伴侣拥有较高地位,男性便进化出了追求地位并且炫耀的动机;因为男性祖先希望伴侣年轻和健康,女性便进化出了改善外貌的动机。在巴斯看来,展示爱意也是一种提供承诺、发展长期关系的信号:当一位男性与伴侣谈论同居或婚姻时,这标志着他愿意将对方纳入他的社会和家庭生活,对她投入时间、精力和资源。
性策略也被延续到了对伴侣的看守和挽留之中。
对我们的祖先来说,不能与伴侣相守不仅意味着亲属网络的破裂和资源的丧失,还会将子女置于具有潜在危险的、继父母的控制之下。为了避免被配偶抛弃,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发展出了一套专门的心理机制:当恋情受到威胁时,我们会感知到嫉妒的情绪,甚至是躯体上的不适,这促使我们采取一系列减少或者消除威胁的行动。尽管两性都有嫉妒心,但巴斯在实验中发现,
男性对有地位和资源的竞争者更敏感,女性则更在意那些对身体有吸引力的竞争者。
《小夫妻》剧照
既然我们都渴望伴侣的关注和陪伴,那为什么两性关系中有如此多的冲突与矛盾?
巴斯认为,绝大部分冲突都可以追溯到两性择偶策略的差异。在引导对方实现自己的择偶目的时,一方奉行的策略难免干扰到另一方。最常见的冲突诱因便是双方在性的可获得性上存在的差异。男性寻求成本最低的性接触,他们总是谨慎地守着自己的资源,挑剔地选择投资对象;而女性的策略更为长期,在给予男性性接触之前,会想方设法地先获得对方的资源或者投资的暗示。
巴斯把这些发生在进化过程中的争斗比喻为“一场盘旋交错的军备竞赛”:
每当男性的欺骗技艺长进时,女性总能进化出相匹敌的能力来击破骗术。
而回击能力的提升,又推动异性发展出更精良的骗术。两性之间的博弈没有尽头,就连分离也是如此。在决定去留之前,我们会综合评价配偶所带来的成本是否超过了其提供的收益,同时观察着其他潜在的伴侣,评估他们能否提供更多资源。
我们也会衡量自己吸引更理想伴侣的可能性,也估量着现有关系的结束给自己和家庭所造成的损害。
电影《恋恋笔记本》(2004)剧照,该电影展现了一种理想化的爱情观念,即爱情是纯粹、无私且永恒的
阅读《欲望的演化》并非一种轻松的体验。
你对爱情怀有多少浪漫与温存的想象,它就会给你泼下多少冷水。
而这恰恰是巴斯的意图。仔细想想,巴斯在构建这些理论时并没有借助什么脑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也没有诉诸什么了不起的统计模型。他只是将进化论重新带回了人们的视野。在巴斯看来,现代社会为我们施加了太多关于浪漫爱情和终身相伴的理想主义观点,爱情的快乐与苦闷充斥于文学、音乐和肥皂剧;进化论被摒弃,人们相信文化的发展和意识的觉醒,已经使人类摆脱了进化压力的束缚。但现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巴斯关于择偶的理论正是想要调和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它提醒我们,
即便在现代社会,进化的影子也可能已经深深地刻录在人类的行为模式之中。
《欲望的演化》之所以受到一代代读者的青睐,也因为它提示了那些尚未被我们意识到的心理机制。
虽然将“性策略”描绘为一种择偶选择,但巴斯不断强调,“性策略”并不需要有意识的计划或知觉。
一个地位有所提升,想要抛弃“糟糠之妻”的男人并不会跟自己说,要是离开现在的妻子,去找个更年轻、繁殖价值更高的女人,便能够提高自己繁殖的成功率。更多情况下,他们只是发现其他女人更有吸引力。一个遭受丈夫家庭暴力的女性也不会想,离开眼前残暴的配偶会有利于自己和后代的繁殖。她只会想,她得让自己和孩子更安全。
《少年派》剧照
这或许是《欲望的演化》最为突出的现实意义。在没有意识到这些“性策略”之前,男女双方往往会陷入无休无止的争吵,不断地质问对方,“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他们也无法抑制对自己的叩问:“为什么偏偏是我被爱情遗弃?”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去看爱情中的人类,就会发现,自然选择所塑造的我们,可能并不是在美好的婚礼祝福声中实现共存的,而是在自我生存和基因繁殖的目标下被造就出来的。
同时,当我们意识到,
爱
情无法超越个体存在,而是建立在自我主体之上的延伸时,也许能够对彼此,更重要的是对自己,多一分宽容和理解。
和进化心理学一样,巴斯的论述遭遇着持续的批评和质疑。
最为常见的指责是,他过于依赖“行为和心理特征是进化的结果”这一解释机制,弱化了社会和文化环境所发挥的作用。
但巴斯辩驳道,识别择偶行为的根源,并不意味着给人类判处了一种无法更改的命运。相反,进化心理学将人类行为看作是生物和环境的共同产物。
人类所发展出的适应机制,恰恰是为了解决多变情境中不断出现的新问题。
在被进化和社会环境所共同塑造的当下,这些择偶机制就像活化石那样,提醒着我们“从哪里来”“未来可能去往哪里”。
《人世间》剧照
对进化心理学的另一种批评是,这种学说轻视了个体的独特性和主动性。
但在巴斯的论述中,我们的择偶欲望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有些资源是和一个人的性别相
连的,比如女性的繁殖活力以及男性的供养能力。但也有些资源超越了这些繁殖要素,包含防御危险、结成同盟、养育孩子、困苦时保持忠诚、疾病时陪伴照料等能力和品质。
在巴斯看来,正是这些多样的欲望促使两个没有关系的个体把各自所有的资源汇集到一个以爱命名的结合之中。
持续终生的结合,便是人类择偶策略的胜利果实。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深陷爱情不能自拔时,会体验到一种独特的满足感。
《婚内婚外》剧照
无论是对进化心理学的批评,还是巴斯的回应,都指向了同一则阅读提示:
巴斯的论述只是一个试图突出“择偶机制”的理解框架,它并不包罗万象,也不可能解释爱情中的一切。
在《欲望的演化》之外,巴斯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真爱”的文章。在文章里,巴斯声明,在探索人类择偶的黑暗面的过程中,他始终坚信真爱的存在:“普通爱情的道路已经走过很多次,许多人也都了解它们的标志——令人着迷的吸引力、理想化的痴迷、性的余韵、深刻的自我牺牲以及结合DNA的欲望。但真爱却走在未知的领域。它没有障碍或边界。它很难定义,无法用现代测量方法衡量,在科学上也模糊不清。但我知道真爱是存在的。我只是无法证明它。”或许,
在择偶的谨慎考量之外,那些无法被巴斯证明的部分,才是爱情的迷人之处。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5期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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