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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光宇:厂矿宿舍的邻居们 | 《厂矿记忆》征文选登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6-12-19 16:37

正文



编者按12月2日,我们发布了征文启事:《如果你也是厂矿子弟,请告诉我们你的故事》。启事发出后,收到大量读者投稿。从今天起,我们会将收到的优秀文章不定期发出,同时对文章作者有微薄礼品奉上,请投稿者留意回信。又:征文仍在继续,请点击《征文启事》了解参与方式。


文 | 欧阳光宇


前进村十八栋,正面朝南,人字瓦顶,两层,走廊东西相通,约五十米,二楼有一米多高的绿色木质栏杆。东边外墙上隐约可见斗大一个的字,美术体,是“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标语,经风吹日晒,原先鲜亮的颜色褪成浅色。西南面,有一个公共厕所。楼栋内,住着十几户人家,二楼靠东的两间屋是我家。水由楼下两个公用水龙头集中供应,旁边是一个水泥砌的、乒乓球桌大小的洗衣台。各家备有水缸,家家烧藕煤。我六岁起,随父母住在这里,我家有两样家用电器,分别是电灯和手电筒。

肖厂长

肖厂长是烂漫的爸爸,个头不高,长得白白胖胖,右腮帮上长着颗显眼的痣,痣上又长出几根“根须”。

我未见过肖厂长抽烟,他与邻居下象棋,下到危机时,马便走成田,车便走斜线,别人指出来,他也不以为然。他说话显得很有主见,话里面含有一种对某人某事盖棺定论般的自负。他不乏幽默,将十八栋喜欢拉开嗓门大喊大叫的女主人,悉数梳理一遍,总结出“四大高音喇叭”,而我妈,就是其中一个。

刘伯伯是肖厂长的老婆,不知从何时起,刘伯伯脸上的皮肤开始黑化,我见到刘伯伯时,她脸上的皮肤已有大半变得乌黑。说是有小孩不经意撞见刘伯伯的脸,被吓了一跳,但肖厂长从未嫌弃过刘伯伯,家内家外,他对老婆都是尊敬的。

肖厂长家里与我家最大的不同,是单位给他家装了电话,大家有什么事要用电话,肖厂长都乐意提供。他从四川出差回来,带回一个石磨,可以将糯米磨成粉子,做元宵或粉蒸肉吃。这石磨很受邻居欢迎,大家轮流借着用。

吃饭时,家家都开着门,偶然,红曼会来到我家门口,声音清脆地问我妈:李姨,要不要买红辣椒?我妈知晓价钱后,稍作思量,然后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好咯,要得。我不知道肖厂长与我家合买红辣椒,是真的想两家一起买得实惠呢、还是他这一部分食物过多,要退给我家一些。

肖厂长与我爸的矛盾,始于一批废品。

厂里由肖厂长牵头,从日本引进加工钨钼丝的生产线,由于投产时技术未过关,加上管理混乱,拉出来的丝多是废品,混合的废钨钼丝堆积如山。我爸是新中国第一代从事钨、钼试验的技术人员,当时的技术,很难解决钨钼分离,我爸想做一个难题攻关,得到支部徐书记支持。一个工人告诉我爸,钨钼丝遇高温后会变成不同颜色,这个发现给我爸带来启发,他回实验室日夜实验,研制出一套着色分离法,将那批废品分离成钨和钼,为工厂创十万元效益。

? ??研究所徐书记将我爸出色的业绩报到厂部,以期嘉奖。肖厂长是个爱面子的人,想他一手引进的日本工艺,却出了这么多废品,还要我爸为他“亡羊补牢”,将我爸树为科技人员的典型,会贬低他这个厂长的形象,于是肖厂长就捂着这事,想像翻书一样将这事轻轻翻过。

我爸不是政工干部,不会踹摸领导心思,总想让肖厂长认可他的成绩,最好是让他评上这个年度的市级劳模,以达实至名归;而肖厂长这边,只想捂着这事不声张,以维护他这个厂长的面子。

肖厂长找到研究所的徐书记,授意他不要再宣传我爸,让这事不了了之,而徐书记这位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党员,不知怎么,不愿领会厂长授意。

中午,我在二楼的栏杆前看我爸下班回来,他手里拿着两本书,这与平时没两样,我爸长年四季手里拿着书和资料,所不同的是,他脸上容光焕发,似乎被某种荣誉笼罩,难道肖厂长改变心思,让他当劳模了?

回到家,我总算弄清楚,原来是我爸将他的“着色分离法”写成论文,为国家级期刊选用发表。这消息在一个仅有八百人的市属企业中,造成不小的振撼。接下来有一个全国难熔金属会议在北京开,我爸想就这个会议与同行作一些交流,但肖厂长不同意他去。僵持中,有管工业的李市长到厂里蹲点,听了我爸汇报,实地看到分离好的几吨钨钼产品。

市长的格局比厂长大,李市长当即肯定我爸的成绩,他用惯常的领导语言问道:“你有什么要求?”我爸心里本堵得慌,被李市长这一问,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自己想去参加难熔金属会议,说还想带着徒弟,到全国相关企业去考察,作一个完整的技术比对。李市长点头同意,肖厂长不好反对,但这事在肖厂长心里留了个疙瘩。

由于引进的是日本技术,肖厂长有机会去日本访问,他是我们前进村十八栋第一个出国的人,从日本回来算是载誉归来。当一辆小卡车将肖厂长的大小皮箱拉到楼下时,我爸也被喜气感染,兴冲冲地用肩膀去给肖厂长扛皮箱。晚上有一大帮人围坐在肖厂长家里,我爸也是其中一个,肖厂长开始给每人发纪念品——一支日本产的圆珠笔,轮到发给我爸时,他有意绕过我爸,将笔发给我爸旁边的人。肖厂长的举动意在让我爸当众蒙羞,我爸回家与我妈说起这事时,鼻子都气歪了。

这以后,我爸在家会发泄对肖厂长的不满,臭他是土改干部出身,不学无术,五毒俱全。然而我爸作为尊重客观事实的科技人员,又会回过头来补充一句,说肖头头的“五毒”里面,只怕是没有“嫖”了。因为肖厂长跟刘伯伯互敬互爱,我爸觉得说他?“五毒俱全”太没事实依据。其实肖厂长那会儿的领导,顶多吃喝多一点,嫖赌毒跟他们扯不上关系。

在我爸这一干技术人员里面,有个叫黄裕的小子,虽是技术员,骨子里却是个当政客的料,他人很活,会讲话处事,颇得肖厂长赏识,哪知黄裕野心大,不安心在肖厂长麾下听令,他活动力强,上级和基层的消息都掌握在手,收集一箩筐对肖厂长不利的材料,联动厂里的科技人员,把材料反映到省里和轻工部。肖厂长没料到后院起火,被自己一手栽培的黄裕算计。

“真是要不得,我爸爸天天扎在厂里,喊不要他搞、就不要他搞哒!”肖厂长的二女儿红曼在家门口为她爸鸣不平。没多久,楼梯口靠东的墙边,用木板搭起了一个大鸡窝,那是肖厂长搭的,约摸有半年时间,被撤职听候调动的肖厂长,为了排遣苦闷,每天会定时定点给鸡窝里的鸡喂食。

▍小脚娭毑


小脚娭毑住我左隔壁,她是黄叔叔的母亲。

如甲骨文一般的皱纹布满小脚娭毑的脸,她的脚约三寸长,象个圆锥体,从平面看,呈三角形。她走路的模样似企鹅,左右探步,两边摇摆。

在十八栋逢到哪家买煤,得是全家总动员,一家老少手脚并用,将一板车的藕煤,风风火火地码到家里或走道角落处,情形有些像打仗。黄叔叔家的一对儿女年幼,他母亲又是小脚又是年老,他不会采用那种打仗似的买煤方式,黄叔叔一向是做煤。他买来散煤,选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拿着桶子、铁锹和藕煤机子来楼下,用铁锹在煤堆中间挖一个圆窝,然后将桶里的水倒进圆窝里,将一堆煤与水和匀,再提着藕煤机子,用力往煤堆里轧,待煤把模子充满塞紧了,方提到平地上,用脚踩机关,将一砣藕煤完整地踩出来。如此半天功夫,一堆散煤会变成一个藕煤方阵。

黄叔叔做煤时,小脚娭毑或淘米择菜,或抱着小孙子在二楼栏杆前晒太阳,静静地看着黄叔叔。

小脚娭毑的脚,我记得我是碰过的。

有个冬天的晚上,我父母出门去了,我在黄叔叔家里玩,玩到快十点,父母还没回来,黄叔叔便热心安排我在他家住,另几个来串门的邻居也热络地支持。黄叔叔要给我特别待遇,因为他母亲被窝里有个暖壶,睡着暖和,黄叔叔便让我跟小脚娭毑睡。

此时小脚娭毑早已睡下,我这个不速之客钻进她的被窝,她也温和自然地接纳。我睡在她的另一头,我的脚挨着了小脚娭毑的脚,童年的我对小脚没有认知。

几分钟后,我听见热闹的讲话声,原来是我妈回来了,她听黄叔叔一说,连忙道谢,然后将我从小脚娭毑的被窝中唤出,回到自己家。

小脚娭毑高寿,无疾而终,因此烂漫对我说,小脚娭毑是老死的。我和烂漫看过我们这栋一些老人的追悼会,仪式简单,鞠躬、默哀、不跪不拜。小脚娭毑离世后,被儿孙接到乡下土葬,说是遵照习俗,儿孙媳妇全要下跪,这消息传到我们这栋楼,大家觉得吃惊,便问黄叔叔的老婆王姨,你给小脚娭毑下跪了吧?王姨说是的,大家继续问,如果不跪呢?王姨有几分急,无奈地说:在乡里,不下跪,做不到噻!

▍王胖子

王胖子相当于十八栋的土豪,她脸上的表情与别的女主人不同,别的女主人脸上或隐或显地蓄着几分苦,像我妈,一幅生活重担压在肩上的辛苦相;右隔壁的刘伯伯因为脸部皮肤黑化,她显得有点蔫,但脾气和顺;左隔壁的王姨比我妈年轻些,但一天到晚也是行色匆匆,忙不赢的;楼栋中间王学军的妈妈是党员,脸上载着党的嘱托,总有几分紧张。只有王胖子,胖而红润的脸上,闪出几分衣食无忧和养尊处优的虚浮娇气。

我住这儿来的时候,王胖子的老公正关在牢里,听说她老公在“文革”时是个造反派,“文革”结束,便被抓到牢里去了,即使这样,王胖子的脸上也不显得着急。

胡科是王胖子的儿子,是我们这栋唯一的独生子。那时没有个体和民营经济,大家都靠工资,每家都有两到五个小孩,都精打细算过日子,因而王胖子这样的独生子家庭,在经济上显得比别的家庭富足,表情和话语间,会闪出一些土豪气息。

时间过得不是很长,王胖子的老公被放出来了,但是很少与我们小孩子打照面,说是天天猫在家里写材料,为自己申冤。

胡科比我小一点,我们都是小孩,会玩在一起。他有我们都没有的玩具,那是从商店里买来的,一个下午,王胖子向我们展示了胡科洋气的玩具,一架可摇控的直升飞机。只见直升飞机从地上飞了起来,顶上的螺旋桨呼呼旋转,飞机可以飞到与绿色栏杆一般高,这场景真让我饱了眼福。

胡科的玩具是奢侈品,我们可望而不可及。我们便小心收集家里用完的牙膏皮子,那时的牙豪皮子是铝做的,一个可卖两分钱,我们又用卖牙豪皮子的钱买白糖冰棒吃。这都是穷小孩穷开心的做法,不想胡科看着眼热,也想拿家里的牙膏皮子卖钱,而他家的牙膏还未用完,胡科等不及,便把未用完的牙膏全部挤在地板上……王胖子下班回来,踩在溜滑的牙膏上,“嗵”地摔了一跤。

即便这样,王胖子不会像十八栋多数家长一样,对小孩胡打海摔的,王胖子对胡科说话总是带着糖的甜味,疼爱有加。流行玩飞碟那会,我拿着我大哥的飞碟,在楼下与胡科掷来掷去,二、三十个回合飞过,不分胜负。楼上传来王胖子喊胡科的声音,“胡科,回来呷饼干!”胡科正玩在兴头上,不耐烦地回说“我首先呷哒,现在不想呷——”

这话又让我心头掠过一阵轻快的羡慕,想胡科真好命,饼干都能呷到不想呷,而我没有不想呷饼干的时候,换了我,早一扫而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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